一，剑与樱花的秘史
剑戟片，英文叫chambara，属于日本电影类型片中的一大类。与一般“时代剧”不同的，是不但讲述战国、幕末等时期发生的故事，还有打斗的奇观。剑戟片的历史大约与日本电影史同寿，早在草创时期，影人们就乐于在银幕上搬演侠盗和武士的戏文，以此为滥觞，演变成后来精品名作济济，大师巨匠辈出的一大类片种，甚至对国际影坛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如若不信，看看《星球大战》里绝地武士们的服饰和兵刃就知道了。
每一种类型片都有旗手领衔，剑戟片也不例外。黑泽明、冈本喜八、三隅研次、加藤泰等人都是个中高手，佳作迭出。在一代代宗师的推动下，剑戟片不但成了日本观众喜闻乐见的片种，而且在思想性和艺术性方面也成就斐然。被全世界影迷顶礼膜拜的影史经典《七武士》，其实就是一部标准的剑戟片，此外还有《椿三十郎》、《切腹》、《大菩萨岭》……等等，杰作数不胜数。
剑戟片的辉煌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内容从五十年代的讴歌武士大人到六十年代的反思武士道，再到七十年代“座头市”、“带子雄狼”等草根英雄砍瓜切菜洒得银幕一片腥风血雨，类型的活力已经渐渐枯竭。随着大制片厂的纷纷解体，剑戟片的制作跌入了低谷。八十年代虽然还有《浪人街》和《幕府风云》等佳作问世，但整体上已经是日薄西山。九十年代是剑戟片的冰河期，只有深作欣二的《阿部一族》等零星几部作品被制作出来。
然而剑戟片毕竟是深植于日本文化中的一株大树，进入二十一世纪，居然又枯木逢春了。从未涉足这一片种的国民导演山田洋次一出手，就以《黄昏的清兵卫》震动国际影坛，武士系列连拍三部，口碑票房俱佳，直接带动了剑戟片的复苏。
二，被“小清新”漂白的剑戟片
新时代的剑戟片以藤泽周平小说改编系列为代表，多讲述幕府崩溃前夕，小藩内下级武士与恋人、同僚和同门之间的微妙关系。主角往往剑术高超却深藏不露，常有一些小小的怪癖，无意于出人头地，却总是被卷入藩中的阴谋，最后不得不出手平息一切，然后与爱人重归平静的生活。因为贴近都市上班族的生活和心态，这类电影大受欢迎，成为新时代剑戟片的主流。
除了藤泽系列之外，《壬生义士传》、《次郎长三国志》和《樱田门外之变》等作品也是可以代表新时代剑戟片的作品，此外，《女座头市》和《最后的座头市》也可以代表某种透支经典的潮流。
尽管剑戟片又“回来了”，但新世纪的这类影片显然不同于传统的片场制作，有其独特的发展脉络。过去的十年见证了这股新势力是如何从充满存在感的侠义热血故事逐渐蜕变成青春偶像剧的。山田洋次的武士们专心经营着自己的小天地，然而观众依然可以感觉到小小的海坂藩正在被时代变革的烈风吹拂着。清兵卫最后死在倒幕战争中，片桐宗藏放弃了成为新式军人的机会远走他乡，泷田洋二郎的《壬生义士传》更是熟口熟面的忠君爱国，传统剑戟片的主题依然在这些故事中回响。而此后群起效尤的武士电影，多半都大幅加强了感情线，把时代风云一扫而空，甚至连杀阵的戏份也越来越少。如果说冷战的国际形势促成了六七十年代剑戟片对政治的高度敏感，那么承平日久的新世纪或许正是促成这类偶像剑戟片大行其道的时代背景。
偶像剧自然有偶像剧的“标配”，实力派演员真田广之塑造的清兵卫这个光彩照人的形象，在后来的新时代剑戟片中几乎成了绝响。这些电影的阵容开始一再向低龄化的俊男美女靠拢。曾几何时，山田洋次启用木村拓哉担纲《武士的一分》曾引起热议，而放眼今日的剑戟片，不用青春偶像的反而成了少数。《山樱》、《小川之边》里的田中丽奈、东山纪之，《花痕》里的北传景子都是当红偶像，《雷樱》更请来了从未出演过武士剧的苍井优和冈田将生。这对培养新一代剑戟片接班人固然有益，不过说真心话，这一干明星们的演技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就连主演《必死剑鸟刺》的丰川悦司也不过徒具实力派外形而已。这其中，只有歌舞伎明星市川染五郎值得一提，在《蝉时雨》中，他以低调内敛的演技荣膺当年的蓝丝带影帝。
新时代剑戟片的“标配”，除了偶像、纯爱之外，还有四季美景和各种“非物质文化遗产”。《黄昏的清兵卫》昏黄的画面配合细致的美工，极好地还原了农业时代充满烟火味的生活质感。而其后以新版《丹下左膳》和各类偶像剧为代表的新剑戟片们则打光唯恐不亮，服饰和鬓发唯恐不够光鲜，风花雪月的四季美景取代了阴暗的室内戏，而由此损失的质感则由各种与剧情无关的武家规矩来填充，连穿衣服的次序和拉隔扇门的轻重都慢条斯理地一一演示清楚。它们和新日片有着同样的毛病：慢、散、软。黄金时代叙事流畅、矛盾集中、人物饱满的传统荡然无存，再单薄的剧情往往都要拖沓到两个小时以上。喜欢的人当然可以名之为日式的婉转、含蓄，而我自认为“小清新”三个字已经足以概括它们。
三，薪火相传待明朝
旧式剑戟片犹如一团烈火，主角无论正邪，往往都充满着勃勃的生机和不屈的斗志，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执着而深入。新式剑戟片则犹如一泓清水，长于折射对四季和人情的感悟，耽于细节而忽视斗争。孰优孰劣，我们自然可以见仁见智。不过我认为最可贵的是，即使再寡淡的剑戟片，骨子里的气味依旧中正，仁义礼智信这些基本的美德，自来少人怀疑。《隐剑鬼爪》中的片桐宗藏面对上司的威逼利诱，一口咬定“武士绝不背叛朋友”。这是否符合历史上的武士道精神且不论，类型片所秉持的平民价值观和对权贵的蔑视，却与黄金时代一脉相承，不曾有半点动摇。对比国内眼下以“抓小三”和“搞基”为主要卖点的武打片市场，真让国人愧对一个“侠”字。
新时代剑戟片当然也不全是小清新，尤其在最近两年，连续问世了两部颇有旧时代神采的作品。老导演佐藤纯弥导演的《樱田门外之变》虽然有手法过于直白之嫌，但叙事绵密扎实，重头戏“樱田门刺杀”更是气势迫人，直逼剑戟名作《侍》中的同一场面。担任动作设计的，正是当年名杀阵师久世竜的传人，“久世七曜会”的会长久世浩。可能又要让国人汗颜的是，这部充满诚意的大制作其实是茨城县的旅游宣传片……
更为让人振奋的是，日本影坛怪才三池崇史开始了他的剑戟片名作翻拍计划，去年问世的《十三刺客》即翻拍自工藤荣一的同名经典。新版几乎没有改动旧版的任何情节，只是融入了一些新的技术，并将原版高潮部分长达半小时的大杀阵拓展到50分钟，以适应新时代观众的口味，堪称一次成功的翻拍。三池别出心裁地放大了原作的格局，用一次暗杀事件隐喻了武士的历史宿命，显得野心勃勃而略嫌<span></span>急躁，然而这种“有话要说”的活力，不正是新时代剑戟片最需要补充的营养么？
三池崇史中兴计划的第二弹是根据名作《切腹》改编的3D电影《一命》，即将于10月上映，据说他未来还打算翻拍《带子雄郎》。现在说成败尚早，但有趣的是，同样有怪才之称的徐克的首部3D武侠电影《龙门飞甲》也将于岁末登场。剑戟片和武侠片这两种在银幕上打来打去，在银幕下抄来抄去的东方类型片几乎同时迎来了自己的3D时代，不能不说是影史上的一段佳话。二者仿佛一对并驾齐驱多年的马车，在驶过了新世纪头十年的坎坷之后，双双冲入了依旧风沙漫天的未来。
（作者：风间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