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轩寂寞近清明
2010-4-2 11:38:59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大哥家在老家新村第一排的第四位置上,右边是新村中间的过道,左边是一户罗姓人家。大哥在决定要这套新村宅基地的时候,大约是一九九三年,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那时他已生养了四个子女,三女一子,生活的重担可想而知。但他不怕,最后一个儿子给了他无穷的力量。退伍军人的他,进进出出都带着一股风,这股风把阻碍他前行的东西吹倒,家里家外,大事小情,他一力承担。仅仅是这些也就罢了,单单娶了个有点啰嗦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大嫂;啰嗦是女人的通病,单单是这些也就罢了,但我大嫂却是有些所谓的“精明”,人说精明的女人用对了地方就是贤妻良母,用错了地方她所嫁的男人就得一辈子受苦受难。怎么说我大嫂呢——你可以说她厉害,也可以说她泼辣,厉害与泼辣对于女人来说并不是一对褒义词。但就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历,大哥过早地离开人间,与她并非完全没有关系。她的啰嗦背后,是大哥自婚后二十余年来的默默无闻,为这个并不富裕的农家,为他的四个子女,曾经有理想有抱负有梦想有追求的大哥,在世事尘俗的奔逐之中,渐渐失去了脾气与动力,而变得日益“闰土”起来,他每日的早起晚睡,喂猪,做饭,耕作,还在农闲时分到二三公里外的小城里出卖力气,打点小工什么的。他一直把好吃的留给妻子与孩子,身上穿着一律是从部队带回来的军衣军服。对于衣食住行,大哥予以之少,给出之多,是一个非常悬殊的比例。而当他决定要了这套新村宅基地之后,他所有的精力和力气投入到新楼的建设之中,直到病魔来临。
印象中的大哥是非常严厉的,尤其对我。小时候,我进出家门或者做什么事,我都得小心翼翼。若一不小心,我的头就会挨大哥的“利钩”,这种用弯曲的手指扣击人的头部的动作可是非常痛的。在我正在成长的那些岁月,他用这种方式来教育我做人做事,让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但终于长大了的我,在远离大哥这种教育方式的日子里,兄弟俩除非有事商量,一般很少坐在一起说话。大哥结婚之后,我只是远远地观望着他怎样为这个贫穷的农家所付出的一切,他的力气,他的汗水,以及他的沉默不语。然而在大嫂的掇弄下,很快我们兄弟分家,父亲跟他,母亲跟我。兄弟隔檐而居,晨晚相见,却已不再是同坐于一桌之上吃饭的一家人了。分家后的生活并不是风平浪静,啰嗦的大嫂还是一遇大情小事就数落不停,暴躁的大哥终于不再沉默,于是夫妻争吵日甚一日,三个侄女一个侄子像是难民避难似地躲在我家里。善良的母亲一边用话语安抚着他们,一边赶紧做饭给饿哭了的他们吃。当争吵之声渐息下来,他们也吃饱饭了,不再哭闹,被母亲一个一个安置在床上睡觉。这个时候,大哥也终于做好饭了,却只好夫妻俩冷坐而吃。
日子在风雨飘摇中过去。大哥一如既往地为家操劳,为孩子拼搏梦想。可是渐渐长大的三女一子,一个一个地没有“学而优则仕”,他们像候鸟一般地从老家飞出,到珠三角城市出卖力气和廉价的技能,挣得微薄的收入渐渐使这个农家走向富裕。大哥也许心情忧郁,可他从不表露出来,夫妻俩的争吵也并没有随着子女的长大而消散,隔三差五地爆发,却也成了习惯。子女们不在家里,眼不见耳不闻心不烦。大哥大嫂吵后,还是要做饭吃,还是要把田耕,还是要把菜浇,还是要把猪喂,还是要出去挣点活钱。侄子侄女们不读书了,家里也没有负担了,钱就一点一点积攒起来。当小钱积攒成了一笔较大的钱之后,大哥不是还上建楼的钱,就是给家里添置点什么像样的家俱家电,使这个农家看上去并不那么寒酸。
其时,原在家乡小学做代课教师的我,已通过自费读书终于成为一名正式教师。师范毕业后,先是到了广州一家教育类杂志社做编辑记者,后是回到家乡一个最边远的小镇小学教书,再后来就一直被市里的单位借来借去。那些年,我带着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儿子,在小城里艰难地生活。除非年节,我和大哥也是极少见面的。大哥一家的情况,只能是通过母亲隔三隔五回去老家返回之后告诉我才知。但对于大哥,也只是一直觉得他身体很好,力气有的是,再苦干几年迈进小康之家是不难的。生活渐渐好起来的我,对一直勤俭的大哥,也只能把我那些不穿却不破烂的衣服和鞋子叫母亲拿回老家给他,大哥也不计较,穿着这些衣服和鞋子,出门干活。
在新村宅基地盖了两层楼房的大哥,拿不出更多的钱来搞装修,就一直这样住着。当三个侄女一个侄子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大哥还耕了近十亩田,其中有近三亩是我的。大哥不怕辛苦,什么农活都干得有始有终,耕种的粮食除了一家人的口粮外,还可以拿出来卖了。好几年我家没米了,叫母亲回去说一声,大哥就用自行车载一大袋谷子碾好米送到我在小城的家里来,放下就走,也不吃饭。那时,大哥跟了老家一个堂弟到小城做卸货工,主要是啤酒饮料什么的。一有货到,堂弟就或打电话可去大哥家叫一声,大哥就骑着一辆载重自行车去了。因为时间不定,大哥常常到了要做饭的时候,一个招呼就饭也不吃就赶着去卸货。这卸货是力气活,在出了一身大汗之后,大哥不但饿了,也渴了,于是就空肚喝点饮料或啤酒什么的,在外面吃饭大哥是舍不得的,于是一二个小时之后,他又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回家里。可是大嫂并没有给大哥留下热菜热饭,饥肠辘辘的大哥也顾不上去热饭热菜了,冷的饭菜也大口大口地吃。四十多岁的大哥也喜欢在饭前喝一点小酒,即使没有什么好菜,他也喝。后来,当我得知他患病的消息时,第一反应就想,大哥肯定是那几年苦干大干和饮食不注意给累出来和吃出来的。
有了一点积蓄之后,大哥就小打小闹地把新楼装修。他总是为这个农家不停地操劳,他要把一个好的家留给渐渐长大的侄子。殊不知危险已一步一步逼近他,逼近这个渐渐走向富裕的农家。对这个危险浑然不知,当危险一旦爆发,大哥及其这个农家就无还手之力了。
2006年金秋时节,母亲告诉我,大哥病了,是一种被称之为“死亡之王”的肝癌。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愕住了,就在当天中午,我在回老家的那个小城街口,我还看见到大哥,他进城理了个发。当时没注意看,听到他病了才想起,大哥脸色并不好,比往常憔悴多了。下午,我就匆匆地回老家了,大嫂也在,大侄女秋兰也在,我就问了一些情况,大哥还把那些到医院的诊断书及照片拿出来给我看,我能说什么呢?病已在身,且查出来已是晚期,癌细胞在扩散,大哥的生命以日计算。第二天,我和大侄女秋兰急急坐上长途汽车,直奔深圳一个叫平湖的小镇,到那里的人民医院找一个老家走出来的医生,他是治疗肝癌方面的专家。可是,这一次,他也无能为力了。药带回不少,大哥每天都按医嘱吃药打针。开始的时候,大哥还能四出走动,渐渐地,新村的屋前屋后,村人就少见到大哥走动的身影了。这时,大哥躺在床上,每天盯着楼面,靠家人送饭送水了。
每天盯着楼面的大哥在想什么呢?我已好些日子没回老家看大哥了,大哥托人带话,说我为什么这么久没回去看他,我就知道大哥有话跟我说了。于是,再忙的我回去老家,坐在大哥床边,他突然对我说,照顾母亲(父亲已于2003年年初病逝)就全靠我了。我知道大哥说这句话时,早已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在日无多,大哥的身心是多么的痛苦。我安慰着大哥,心情十分沉重。
我走出大哥的房间,站在新楼的院子中间。这套房子凝聚了大哥多少心血和汗水,虽然还没有完全达到大哥的愿望,但懂事的侄子侄女们已经能够自食其力了。日子逐渐好起来,大哥也可以不用那么奔波操劳,但这个时候,他病倒了,连同他的愿望也一同倒下。是年的圣诞节钟声刚响过不久,12月26日凌晨,大哥终于走完了他50岁的生命历程。那夜,寒风呼号,这个农家新楼的院子里,哭声痛入心肺。
一晃四年过去了。两个侄女已出嫁,另一个侄女和侄子也南下珠三角打工去了,家里就留下大嫂一人独住。偶尔回去,只见大哥家铁锁把门,大嫂或在菜地,或在田间,庭院寂寞。我进去,眼前一切皆是物是人非。在厅中,我看见大哥和父亲的黑白相片并列一起,父亲微笑慈祥,大哥瘦削冷静。他们每天凝视着这个农家,一言不发。在院子里,两株被养在塑料瓶子里的万年青,愈发清新墨绿。只是,没有了大哥的身影和气息,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再也没有人来争吵,大嫂也日见衰老和憔悴了。
时又清明。风也来,雨也来,天地一片空濛。“清明院落无灯火,独绕回廊祀夜香。”站在庭院里,我所想的和我所忆的,满是对大哥的点点滴滴。张先的一阕《青门引•春思》,是此刻我的最忧伤的心情——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