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是我的外甥女，大学毕业时金融还没危机还是盛世，人们默念着“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冲进各银行及一切钱的专营机构买基金买股票买期货买等等。小毛当然不会去买什么，没钱；因为没钱她大学毕业后才没马上找工作而是先自己做了一段时间的工作室——她专业是平面设计——以能快速赚点钱后到北京打拼。这孩子酷爱时尚，一心想在时尚业发展，在时尚业发展当然得到大城市，比如北京，比如上海。上海她没有亲人，北京有我。于是我三姐也就是她妈，把她和她的理想一并托付给了我，我满口答应无知无畏。
当时令我犯下这错误的原因有三：一，小毛身材高挑天生一衣裳架子相当的时尚。我是到后来才搞明白，自身时尚是消费时尚，在时尚业工作是推销时尚，我把买货的和卖货的、顾客和售货员给混成了一谈；二，我从没有过求职经历，儿子才大一也离求职还远，致使我对求职的所谓艰难全无感性认识，心想碾转找找与时尚业有关的人给引荐一下应该没有问题；三，没能预料到后来这雪崩一样的金融危机。
严格说第三点不应是我的过错，全世界的政要精英们都预料不到的事情我怎么可能预料得到呢？但不管怎么说，小毛毕业后没马上找工作，拖了一段时间；开始找工作时凡她所觊觎的时尚推销单位全都要求 “有工作经验”而她没有，一再的不顺，又拖了一段时间，三拖两拖就拖到了金融危机。危机刚开始我还麻木着迟钝着全然想不到这等世界大事与我家小毛有啥关系，直到某天晚上散步时突然醍醐灌顶，参悟出这二者不仅关系密切而且密切得致命——我经常会在散步时醍醐灌顶——危石之下安有完卵？小毛及小毛们必是被危石最先砸中的那一批卵矣！
醍醐灌顶后紧急调整思路，人家不是嫌咱没工作经验吗？那就从工作经验入手，换“找工作”为“找经验”。当下在脑子里快速搜索，凭直觉确定了在某大网站工作的一位年轻朋友可能肯、也能够帮上忙，目标锁定一秒钟都没耽误拿出手机电话那位朋友，问能不能让小毛到该网站实习？如意算盘是，实了习就算有了“工作经验”就有资格去实现她的“时尚”理想了。那位朋友说她做不了主得请示老总，越发令我心惊肉跳，实个习竟都这样的难么？真正是孤陋寡闻没能与时俱进了。漫长的几分钟过后电话来了说老总说可以，我才松了一点点气。
头几天小毛每天回来报告的都是好消息，她选了个什么文章被推了，又做了个东西什么被推到首页了，一来二去，喜欢上了这个单位和这单位的工作。我说那你就好好表现争取“实习”完了“正式”，还送她一些诸如“坚韧”“勤奋”“宠辱不惊”“有志者事竟成”之类的词和成语以资鞭挞。她说好。一日回来在报告了一连串新的好消息后，仿佛顺便似地，她说了件事：下班时间到了，她把笔记本电脑收好背好准备走了——网站不给实习生配备电脑——部门领导说要跟她说件事——她们说事不用嘴说用电脑——她向领导示意了一下她背上的电脑，于是领导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说那行你走吧明天再说。我听了心里咯噔一声，直觉事情不妙。
几天后，记得是周五，上午，小毛给我发了个邮件——没有大事她轻易不会上午找我上午是我的工作时间——邮件内容是她和她部门领导的一段对话，大致是她希望能留下工作，领导说她是来实习的，意即，“正式”是没有门儿的。我给她部门领导打了电话，试探着提起几日前我直觉不妙的那件事情——就是死，我也得把原因弄清楚呀——我这样开的头：“不知你还有印象没有……”话说一半对方便说：“不仅有印象，且印象深刻，全体编辑印象深刻，完全不是实习生的派嘛。”语气是客气的，是对我这个年长者的客气；态度是决绝的，是对小毛断然排斥的决绝。最后给的结论是，娇气，傲气，娇骄二气——果然！
我问小毛说你就那么急着下班吗？你回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好端端一个加分的机会让你弄成了减分你是怎么想的！她说我不是急着下班我是觉得当时大伙都在，我不想给大伙留下一个巴结领导的印象；说完了居然又说，我妈妈一直教育我做人要正直。气得我晕了头全然忘记我只是她的姨妈而不是亲妈，当场雷霆大发。我说服从领导是基本的职场素质怎么就成巴结了？退一万步讲，是巴结，你巴结领导不对巴结群众就对了吗？小毛我跟你说啊这跟正不正直没有关系，做人不能耍小聪明，欺人可以咱万万不可以自欺！发完脾气转头就给她妈我三姐打电话把事儿说了——金融危机愈演愈烈，“破产”“瘦身”“裁员”“减薪”的字眼比比皆是惊心触目——斯时斯刻，这么重的一副担子我可不想一个人挑着！
小毛哭了一夜又一上午——次日她妈在电话里训了她整整一个上午——哭完肿着眼睛跟我说她会好好干，并说了“好好干”的第一步：听说实习生周末周日也可跟班学习，她准备以后每周多上一天班，明天是星期天，她明天就去，用行动用能力证明自己。其时我已开始暗中思忖给她另找人家了，我认定这家网站是不会要她的了。她对这事如此积极正面的反应和超强的心理承受力至少赢得了我的好感，我开始对她另眼相看。
第二天是北京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零下八度，小毛背上笔记本电脑顶着寒风出门了，并且说到做到，自此后一周工作六天天天背着笔记本早出晚归；正式员工用台式电脑，她用笔记本因显示器和键盘距离太近一天七八个小时下来肩颈痠痛，再痠再痛她也不当众做“伸展扩胸运动”，她妈说了，这是“娇气”的肢体语言；偶尔领导把别人的错误误认为了她的她也绝不解释，只道下回一定注意，她妈说了，遇事先想着如何开脱自己是她的大毛病同时是职场中最令人讨厌的毛病，她妈是大学部门主任有说此话的绝对资格；手机永不离身上厕所时也带着，公司规定要保证能随时联络到你；无论哪位前辈同事交代给她事情她都一一答应努力完成，有时时间太紧中午就只吃泡面曾一连吃过三天……
我不跟她道辛苦。我忽然发觉也许正是由于之前跟她道过太多不负责任的辛苦才导致了她后来的自我娇宠。这个错误因“代沟”而生：五十多岁的人永远不要用五十多岁人的感觉去体会二十多岁的人。你穿棉裤都觉冷时她可以只穿一条单裤，你一夜不睡便如生了场大病她可以在跟朋友们“通一个”（通宵狂欢的意思）之后仍然精神抖擞，换句话说，你觉得是苦的事在她这个年纪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必由之路，就算是苦，年轻时不吃更待何时？我犯下这个错误的原因是我已然忘却了我青春时的感觉和记忆——我曾在一个四面环海的小岛上，住二十二个人的大房间里，出操训练值勤施工战严冬斗酷暑，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样的生活我过过十四年——年轻人的自我娇宠，责任全在家长！
小毛的虔诚努力终于得到了她的实习主管和层层领导认可。一天她回来告诉我说人事部通知她老总面试，老总面试是该网站员工正式入职的第一步。
面试的头天晚上她很紧张，我都睡下了她又跑到我房间里问我该准备些什么。做准备当然得有的放矢，我问她对老总了解些什么。她说听说很严厉——她这个位置的人尚无缘瞻仰老总——我说严厉和严厉又有不同，你举例说明。她想了想，举了个听来的例子：老总问一个来面试的实习生喜不喜欢某本刊物，回说不喜欢，不幸那刊物为老总喜欢，于是此人便“没通过”。我心说这种全凭个人趣味没有公众标准的面试哪里有章可循呢？但又想该老总如果这样的不靠谱怎么可能在这个位置上呆得下去呢？于是多了句嘴，问小毛老总说的刊物是什么刊物，小毛说是《三联生活周刊》；我又问那个实习生怎么说的，小毛说那人说那是一本无聊庸俗的刊物。当下心里就明白了，想如果老总问得不是《三联生活周刊》而是《中国新闻周刊》，那人肯定就不会说“无聊庸俗”了，他是被“生活”二字给误导了，他压根不知道《三联生活周刊》，想急中生智却生了蠢。当然极有可能老总直觉到他某些方面不太对头而给他下了这样的一个套——这是我想。
于是我对小毛说都现在了准备什么也来不及了，凭素质吧；但要记住一条，碰到你不了解的问题，在你不能确保你急中生出来的是“智”的话，那就实话实说，至少还能赢得一个人品。原则确定下来，又商量面试的着装。小毛平素的着装原则是一天一件不重样，都穿遍了从头轮。我说穿你那件黑色羊毛衫吧，黑色是最保险的颜色。她说好。
次日小毛穿着“黑色”出了门。下午短信我面试改期，老总有事。到了新的面试日期她再次穿上了她的“黑色”，结果到单位后被告知面试又改期了，改到次日下午。次日她只好还穿“黑色”，连着两天穿同一件衣服在她还没有过。我跟她开玩笑说你的同事要是注意到了这点该怎么想啊？她只咧了咧嘴勉强附合了我一下紧张得笑都笑不出，弄得我陡然间也跟着紧张起来。这天直到下午六点她那边音讯全无，我实在沉不住气打了她的手机，电话中她压低着声音说还没面试到她呢，还在外头等着呢，差一个人就到她时老总来电话了，电话很长，这会儿还在打呢，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面试得成呢。听罢心中感慨：身份决定立场，立场决定了你的头等大事在人家那里可能只是小事一桩，反之也是一样。后来小毛跟我说当时她们在外面听老总打电话时，一块面试的小Ｌ紧张得腿肚子都转筋了，生怕面试再一次改期再重来一轮等待的折磨。
那天面试没有改期，小毛也被通过。但老总的面试只是第一步，下一步还要有人事部的面试，具体日期不知道。依然是要等待，小毛却不复有初涉职场时的心浮气躁，她妈仍不敢放松仍频频短信电话教导，核心的教育思想是：每天从零开始。小毛背着电脑一周上班六天早出晚归，每天从零开始。
终于人事部面试。
人事部面试比老总面试要繁复得多，填表格，谈话，做个性测试。个性测试有题目350道，机答，30分钟内答完平均一分钟11.6666道，也许人家要的就是你下意识的反应不让你思考不让你耍小聪明。
话说这天小毛正在这边万分紧张答题，小毛妈在那边万分紧张沉不住气，发短信来问面试完没有，小毛匆忙中简短回复：正在做个性测试。潜台词是，不要再打搅。小毛妈读懂了女儿不让再打搅的意思，却读错了内容，把“正在做，个性测试”读成了“正在做个，性测试”。女儿不让打搅她就不敢打搅，但心中委实不解不安，无人问询，只能跟小毛爸研究：入职为什么还要做性测试？这性测试是怎么个做法？研究来研究去找不到合理答案实在放心不下——毕竟此刻在那边做性测试的不是儿子是女儿啊——于是再发短信一条：面试的人是男是女？小毛复：女。惜字如金，越发加强了潜台词的情绪力度；小毛妈遂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同小毛爸反复研读女儿短信。小毛爸是教授，教授的理解力自然要强一些，他对小毛妈说女的给女的做性测试，大概要看看你是不是同性恋，人家单位可能不要同性恋。
小毛面试完下班回来的路上给她妈电话，得知此事当街笑喷，笑喷后又颇为郁闷，问她妈说我都做“性测试”了你怎么还那么沉得住气啊？她妈道：因为我和你爸相信你是个有底线的孩子。
２００９年新年小毛回家过元旦，走前前一天与网站签下了入职合同，得到她垂涎已久的工牌一枚。此前她上班没有工牌只能在身上贴“来宾证”出入，每天一贴如贴膏药。我把那小小工牌挂在了我的脖子上心中充满喜悦，为了小毛金融危机中逆流而上求职的初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