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一碗生冲鸡蛋花,就像一根红线,牵绕着一家人真挚的情感,把殷殷的夫妻情、舐犊之情,通过朴实无华的语言渲染得淋漓尽致,读来使人热泪盈眶……
家里出事那年,我念小学一年级,七岁。
一个从未谋面的表哥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来到了我家。父亲和母亲热情地招呼着,我也忙着搬凳子。那时,家里还没有自行车,父亲骑着它上了街买了菜。第二天上午,表哥就走了,他说有急事要办,过三天回来,自行车也留下了。父亲借给了他两百元钱,说是路费。我和姐姐借机学起了骑自行车。
不曾想,下午,公安局的警车就抵到了我家。他们说,表哥在城里杀了三个人,逃到了这里。父亲和母亲当时就傻了眼。公安局的同志指点着自行车车胎上的模糊的斑斑血点,我和姐姐吓坏了,想不到自己离死亡这么近。简单而明确的讯问后,父亲在全家人的惶恐中被带上了车。父亲被带走的原因是涉嫌协助表哥逃跑。我们一肚子的委屈,没有述说的地方。我们姐弟四人趴在警车上,哭做一团。村子里的人都在为父亲辩证,一个好人,不会糊涂犯事的。一个警察要用手铐拷父亲,母亲抢上前,瞪着那个警察,镇定着说:“不要拷他,他不会跑的。”邻居们也不叫警察拷父亲,他们知道父亲的为人。父亲终究没有被拷上,他回头对母亲说:“不要害怕,晚上把门抵好。我会回来的。”
父亲消失在骄阳下。晚上来临,母亲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母亲把门用一根粗圆木抵上,又把剪刀和菜刀放在了枕头下面,那是家中唯有的两件利器。母亲害怕表哥再次归来,会伤害我们。夜特别的长,母亲一夜没合眼,就靠在床头,保护着我们几个暂时失去父亲的小雀。日子在等待和恐惧中走着,我们都蜷缩在家里。母亲第三天被叫到了乡派出所。她回来后,脸色更加凝重。霜浸一般。后来才知道,母亲那天得知城里的消息,说表哥一天逮不到,父亲就要在警察局待一天。局里已经做好了部署,等表哥三天回来时,进行秘密抓捕。于是,我们都不安地期望着表哥回来。
那天下着小雨,初冬的寒意似乎冻僵了我的小脚。母亲一刻不停地做着针线,她的手轻微地颤抖着,嘴里一直念叨着。下午四点多一点,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枪响。不久,村长就告诉我们说,表哥回来了,还打听我家的情况。其实他早已经被警察盯上了。在来我家的半道上拒绝抓捕,想逃,被击伤后逮捕了。母亲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好了,好了,他终于可以回来了!”
当天傍晚,父亲就回来了。虽然只有三天,我们感觉过了三年。父亲憔悴了许多,眼神里的惊悚还没有消退,和邻居说话有气无力,脸色苍白一如白纸。父亲在家里昏沉沉地睡了两天,一粒米也没有进,竟说梦话:“我没有罪。我不知道他杀了人。”
父亲从那以后,身体每况愈下。消瘦,孱弱,烦躁,谨慎。医生说,要好好调养。父亲醒来后的那个早晨,我们家的饭桌上就多了一大碗生冲鸡蛋花。母亲说:“今后不管生活怎么难,父亲的两个鸡蛋不能没有。”我们的头点如小鸡啄米。那个时候,虽然不懂母亲的意思,但我们都是听话的孩子。
父亲的这碗生冲鸡蛋花,一直醇香在我们的鼻翼里。春夏秋冬,一年复一年。不管多忙,母亲都亲自为父亲冲鸡蛋,看着父亲一口口喝下去,才去做其他活。直至今天。母亲冲鸡蛋花的手法已经相当的熟练:一只细瓷碗,两个生鸡蛋,一瓢温开水,一勺白砂糖,一双筷子,一瓶香油。鸡蛋先在碗沿边轻轻一吻,便裂开一道不规则的细缝。双手再轻轻捏着鸡蛋的大头和小尾,一抠,一扬,清澈的蛋清包裹着黄澄澄的蛋黄就滴落在碗里,然后加上一勺白糖,用筷子绕着圈不停地搅拌,筷子触及着瓷碗发出有节奏的“当当当”的脆响。接着倒入热乎乎的温水,那些色泽辉煌的鸡蛋一瞬间凝聚成一个个蛋黄花瓣漂浮在碗里。最后滴入两三滴香油,一碗浸润着爱的生冲鸡蛋花就暖暖的做好了。满屋子的香味弥散着,家的温馨倒影在瓷碗里。
母亲的这个表演节目,一演就没有谢过幕。我们都喜欢观赏。家里总要喂几只老母鸡,我只要听见“咯嗒、咯嗒、咯咯嗒”的歌唱,就直奔鸡窝,在那里就会寻找到一枚或两枚鸡蛋。刚从鸡屁股下面滚出来的鸡蛋,热乎乎的,冬天握在手里,像握着整个春天。有一次,我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刚从鸡屁股里钻出来的鸡蛋,又被母亲敲碎在碗里,父亲一股脑地就喝了下去。真是好玩!那时候,我就想,父亲和母鸡一定是约好了的,他把母鸡生的鸡蛋都藏在了肚子里。终有一天,父亲一定会给我们生下更多更多的鸡蛋。每每看着父亲的那碗生冲鸡蛋放在桌子上,飘着喷香的味道,我的喉咙都会咕噜咕噜地作响,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汩汩翻跃的蛋黄花,一口口咽着口水。父亲不是看不出我的馋样。一回,母亲不在,我也幸福地品尝了生冲鸡蛋的味道,就在我吧唧着小嘴,闭着眼睛,伸长舌头抿着嘴唇的时候,母亲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的小脑袋被母亲的小指头硬硬地敲打了一下:“小馋猫!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只有爸爸才能喝这碗鸡蛋花。”我显然被母亲吓到了,我把母亲给我们姐弟四人宣布的禁令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我的小脸蛋一定像极了猴子的小屁股。我听见父亲说:“不要打孩子,孩子小。我少喝点有什么。”“他们今后有的喝。你不管自己,我要管。今后谁也不能再喝爸爸的鸡蛋花!听见没有?”母亲生气了,声音也有些哽咽。我知道这次犯了错。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墙角边抹眼泪。上学了,我的书包里竟然有一个圆乎乎的家伙,掏出一看,竟然是一个煮熟了鸡蛋。这是母亲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我一点儿不知道。在陆续地几年里,我们姐弟的书包里都神神秘秘地跑进过许多鸡蛋,母亲就像一个医疗师,总是能找到我们肚子里的馋虫。
就是这碗持之以恒的生冲鸡蛋花,父亲的脸色逐渐朗润了,家里的笑声又重临于耳。父亲这棵松柏没有枯萎,又重新扛起了家庭的重担。我现在终究明白母亲的那份苦心。我们的肚子里都积淀着鸡蛋的清香,但母亲却患上了高血压,从来没有吃过一个鸡蛋。她把鸡蛋当作自己的“仇人”了。这个亲爱的仇人却是我们一家人最感恩的一段记忆。
而今,母亲和父亲都已步履蹒跚,皱褶爬额。在他们的枯叶飘飞的季节,母亲依旧重复着她最经典的演出。每天早上,炊烟袅娜,那碗包蕴着亲情和爱情的生冲鸡蛋花就会准时地卧在餐桌上。家里的鸡蛋从来没有断过,出嫁的姐姐会往回带,儿媳妇会往回带,那些个小家伙带着生活的气息前仆后继地走向老家,走向父母。我想,只要父亲在,母亲在,那碗每天都温热的生冲鸡蛋花就永远不会凉。两个鸡蛋足以拴住一个人一生的爱恋,足以拴住一个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