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喜至大悲
记得那是法国财政部为庆祝欧元诞生而举办的酒会。当时欧元已经流通了两个多月。一切似乎都顺利得出乎所有专家的意料。欧元很快就成为仅次于美元的国际货币而傲视全球。其过程没有发生任何纰漏,可谓皆大欢喜。酒会上致辞的一位名流引用了伟大的人道主义作家雨果的一句话,我当时记了下来,大致如下:
“雨果早在1855年2月24日就梦想建立一个欧罗巴合众国,在欧洲大陆,人们成为一个共同的民族,而货币也成为共同拥有;这一共同货币将成为两亿人民自由行动的发动机,并将消除各国货币共存而造成的荒诞的动荡和贫穷……”
酒会上法国国家银行赠送给每位出席者一份纪念品:那是一小块“纸砖”,其特殊之处在于这是用废弃的法国法郎粉碎后压制而成。我拿到的那块绿绿的是由1000张500法郎面值做成的“法郎碎币”砖,相当于50万法郎即76224.51欧元。这块特殊的“法郎碎币”砖至今在我的办公桌上放着。法郎的消失与欧元的流通,当时真正成为法国的一个盛大的节日。11个首批进入欧元区的国家就像庆祝奥运开幕一般几乎都举办了大规模的庆典活动。此后几年间我在欧元—申根区国家旅行时,没有了边检、没有了海关,甚至不再需要换外币,恍然间如在同一国旅行。那时真的感觉“欧罗巴合众国”已触手可及……
十年后的今天,我又参加了一次法国一家经济研究所组织的有关欧元前途的讨论会。欧元再度成为最热门的话题。然而这次讨论的主题却是“欧元是否还能继续生存下去”!
会上尽管多数专家仍然支持欧元,但“欧元往何处去”这个十年前绝对是荒谬绝伦的话题,却成为今天令人最难回答的一个硕大的问号。法国《世界报》在12月31日欧元十年诞辰前夕发表的Ifop民意调查表明,当64%的法国人认为放弃欧元、重返法郎是一个“荒唐的念头”(36%的人则希望欧元消失)时,50%的法国人却承认,从今天来看,欧元的流通“是一件坏事”(而认为欧元是一件好事的人仅35%)。超过半数(52%)的法国人认为,面对今天全球经济与金融危机,欧元在最近三年构成的是“不利因素”。这与德国民意调查结果大致一致。对欧元表示不满的德国人达51%,这是德国大众报刊Bild在元旦见过后发表的YouGov民意调查结果。同一调查表明,希望放弃欧元、重返马克的德国人占到49%的惊人比例。
在元旦当天出版的法国《星期天周刊》认为“欧元十周年纪念是一个惨淡的日子”。欧元诞生时欧元区一度是令人羡慕、且人人想挤进去的“西班牙客栈”;而今天已达17国的欧元区却成了人人都避之不及的“重灾区”。用“西班牙客栈”来形容欧元区可谓神来之笔。这句法国谚语今天通行的含意完全是褒义的:在“西班牙客栈”,人们可以找到所有想要的东西或想遇到的人。然而这句俗语的原义却是贬义的:十八世纪时西班牙客栈相对比较贫穷,不是缺肉就是没匙,于是法国人到西班牙旅行时便相互告诫,要自带食品和炊具……
最为悲观的经济学家提出,今天就必须预估欧元区崩溃的潜在可能,在规划如何规避危机的同时,也应筹划一旦欧元崩溃,如何才能有序地退出。欧洲高等商学院基金会教授斯蒂文·奥阿纳就认为,欧元区边缘国家舆论正在出现“反欧元”倾向,这种倾向一旦反映到选举上来,选出一位“反欧元”的极右翼或极左翼的首脑上台,进而宣布退出欧元区的话,欧元就有可能崩溃。因此必须预作备案。但也有很多欧洲经济学家则继续看好欧元。通过近两年几乎15轮欧盟峰会的反复磋商、谈判和妥协之后,欧洲是否能如大银行家乔治·乌热在法国《世界报》上发表的文章所称,“欧元将通过危机洗礼后得到加强”?人们拭目以待。乌热认为,欧元前十年完成了货币和市场的统一,下一个十年欧元将整合整个欧洲的财政政策,从而真正向着欧联邦的方向前进。但愿如此。
涨价、涨价、涨价
然而对于欧洲民众来说,对欧元却“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应该承认,对于欧元,专家与民众、欧元区核心国家与“边缘国家”、从事虚拟经济的金融专家与从事实体经济活动的企业家……的观点是绝对不同的。前者大多认同、赞扬,后者则更多地执负面、消极的看法。不可否认,欧元避免了欧洲各国多种货币极容易产生的“金融投机”(如1992年导致英国退出欧洲货币体系的英镑危机,是很多经济学家至今难忘的噩梦)现象,大大促进了欧盟内部的经济一体化,欧盟内部的贸易额在欧元流通后有很大提高。按领导创建欧元的法国政治家、曾长期担任欧盟主席的雅克·德洛尔的计算,欧元流通,使欧元区国家经济增长率上升了一个百分点……
但从事实体经济的企业家们则感觉欧元流通后法国经济对外竞争力、特别是对其最重要的经济伙伴德国的竞争力急剧下降,从而造成法国经济今天的严重困境。而处于欧元区“边缘国家”的民众,特别是希腊、葡萄牙、西班牙等国则因公共债务危机而受到紧缩政策的影响,转而对欧元怨声载道。在我生活的法国,民众普遍感觉欧元诞生后随之而来的是……涨价。如果说欧元遭到相当部分法国民众的排斥,商品价格普遍上涨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法国电视一台日前在晚间新闻的一则报道中采访了法国消费者,大多数人都认为,欧元带来的是价格暴涨。记者做了一番调查:长棍面包,十年前0.67欧元,今天0.85欧元,涨幅27%;到咖啡馆喝杯咖啡 :从0.76欧元升到1.10欧元,涨幅45%;可口可乐从1.10欧元一瓶升至1.52欧元,涨幅38%;鸡从5.80欧元/公斤涨到8.50欧元,涨幅47%。更离谱的是水果:一公斤苹果从1.52欧元涨到2.50欧元,剧升65%。法国电视一台记者的总结是,2001年底进入欧元前夕,30欧元能够买到的日常食品,今天要花费40欧元才能买到同样的东西,涨幅为25%。
而我的感觉甚至还远远超过这一涨幅。在巴黎荣军院拿破仑墓前有一家小饭店,我经常在那里与朋友共进工作午餐。2002年在欧元流通之前,这里一顿午餐,从开胃酒、头道菜、主菜一直到甜食加咖啡,另配半瓶葡萄酒,一人为180法郎,约合28欧元。而今天则要42欧元,涨幅超过30%。不过,这是否是欧元带来的涨价,法国专家们是有争议的。有的认为涨价的主要原因是原材料和能源上涨所造成的;还有的认为是国家税收上升是主要因素。但也有专家认为,确实有商家借法郎转欧元的机会而涨价的。事实上,由于法郎与欧元的比价为6.56法郎兑1欧元,因此从消费心理上来说,涨价很难被消费者察觉。比如十年前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意大利餐馆Pino吃一顿比萨饼约60法郎左右,现在最便宜的也要14欧元,相当于91欧元。然而记者调查表明,消费者会嫌超过80法郎一顿的比萨饼太贵,但却轻易就接受同样一顿饭支付14欧元。商家正是利用了消费者的这种心理,而借欧元流通而大涨特涨。
涨价就意味着民众购买力的下降。对此,欧元确实是原因之一,但最根本的,还是那些不良商贩借欧元之机敛财。欧元只是一个借口而已。事实上,欧元被不公正地扣上了很多罪名。
欧元,多少罪名被套在你的头上
一个荒唐的现象表明,在欧元流通至今的十年间,法国国家统计证明,法国总体财富一直在不断地增长。法国40家最富有的上市公司的财富不断地在膨胀。2011年年底这40家上市公司在危机的背景下,仍拿出370亿欧元给其股民分红;而他们的老板收入与2006年相比更是增长了34%。与此同时,欧元危机却造成民众的生活水平不得不在紧缩政策下不断下降。其根本原因就是全球化背景下“资本”对“劳工”取得了全面胜利。欧元危机将这一胜利的严酷后果暴露无遗。而执政者则将这种现象归罪于欧元。
实际上欧元区国家今天的危机并非欧元造成的,而是巨额公共债务拖累了欧元。而巨额公共债务也不是因为欧元而造成的,而是经济政策的失误。如法国从1976年起政府预算就基本上处于赤字状态,而欧元正式流通仅十年光景。怎么能将巨额债务的账算到欧元的头上去呢?更重要的,则是金融资本无限制的投机行为生成的严重后果。没有高盛投资银行为希腊做假账“混”进欧元区的话,至少今天欧元危机不至于那么严重。法国银行家、经济学家乔治·乌热认为,将金融资本造成的公共债务危机、也就是政府金融、经济政策的失误,说成是“欧元危机”,是找到一个理想的“替罪羊”而已。这更容易诱骗民众是“货币即欧元”的错误,而不是金融资本过度投机的犯罪。法国极右翼国民阵线总统候选人勒庞就一直将矛头对准欧元,鼓吹法国“退出欧元区”就能解决法国面临的经济问题。将矛头对准欧元,就能够使“愤怒者”将怒火烧向一个货币,而不是整个金融体系和政治体制。
欧元往何处去?
对于如何才能走出欧元危机,欧洲专家众说纷纭。但目前主流观点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欧元危机的爆发原因在于其自身结构的不合理性,即建立了统一货币却没有建立共同财政政策;其二是要解决这一不合理性,惟有成立经济联合政府,统一税收与预算,真正走向建设欧洲联邦。然而问题是,这种分析照顾了金融资本权力的利益,而忽略了劳动者的权利。欧元区爆发危机至少有一个因素是不可忘记的,即金融资本需要权力的高度集中,由建立统一货币进而建立共同财政政策和经济联合政府是符合这一需要的。但欧盟各国却面临民众越来越强烈的“反欧盟”情结的抵抗。欧盟宪法草案在欧盟建设的创始国法国和荷兰被公民投票所否决,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因为欧元带来的不是劳动力价值的提升,而是资本收益大幅增长。
本来,政府应该主导国家经济生活围绕着为民众福祉服务的轨道上发展。然而无限止追逐利润的金融资本却另有目标。在全球化背景下,金融资本主导的西方经济将重点放在股权升值和股利分红上。在这种发展观指导下,西方发达国家普遍出现将降低劳动成本、以提高股票价值为首要目标的企业理念。近二十年来,西方经济大规模向发展中国家转移劳动生产基地,导致发达国家产业空心化、劳动力价值不断下降。劳动力价值降得越低,企业的股票价值就升得越高,拥有股票的资本日益变富,而出卖劳动力的劳工则日益贫困。与此同时,西方国家政权对金融资本却不敢以征税为手段进行适当抑制。其中既有征税可能导致资本外逃的担忧,亦有选举体制需要资本财团支持的需求。因此执政者往往使政策朝金融资本所期望的方向倾斜。如萨科齐总统2007年一上台就削减巨富的税收。法国最富有的40家上市公司交纳税率(不到20%)甚至比中、小企业(28%以上)。
欧元的流通显然有助于资本权力的集中。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欧元造成了欧洲内部各国之间的经贸冲突,最终引发了欧元危机。
法国经济学家、著有《欧元与自由主义经济的终结》一书的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研究部主任雅克·萨皮尔就认为,欧元区各国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就类似比利时北部弗拉芒语区与南部法语区、意大利经济发达的北部与相对落后的南部之间的不平衡一样。在一国之内,可以通过中央政府的财经政策进行强制性调节,但在欧盟各国之间,这种强制性调节却遇到生存已经长达千年的民族国家内部的强烈抵抗。“怎么才能说服一个十年来付出了巨大代价的德国工人,来为多年来只知享受阳光和海洋的希腊人来支付他们的巨额债务呢?”萨皮尔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解决欧元危机的惟一方式真的是走向建立欧盟经济联邦的话,这符合国际金融资本的需要,但却是以牺牲欧盟民众利益为前提。以希腊为例。希腊无力归还主权债务,甚至已经无力支付债务利息,这就严重损害了金融资本的利益。于是一方面通过欧盟要求希腊实施严厉的紧缩政策,用压榨民众的方式,来省下钱支付债务,而另一方面就要求德国等欧元区经济相对较好的国家对希腊进行经济和金融援助。问题是这种方式将吞噬包括希腊本身在内的主权国家的经济成长,使欧盟经济复苏更为遥远,从而进入紧缩—衰退的恶性循环,并直接导致民众生活水准下降,社会出现动荡。如果按法国的要求,再由欧洲中央银行加大欧元货币发放量的话,将进一步引发欧元区内的通货膨胀,从而加剧民众生活水准的下降。因此部分欧盟民众从建立欧盟经济联邦的方案中,看到的前景是国家经济的进一步衰退、产业进一步空洞化、产业进一步被转移到生产成本更低的国家而造成更严重的失业、国家为削减债务而执行紧缩政策,将债务危机转嫁到民众头上而造成生活进一步困难……而最重要的,当欧盟国家不得不在金融资本权力的压力下制定其经济和社会政策时,欧元危机只能导向欧洲社会空前大动荡。当资本对劳工取得彻底胜利时,意味着一家工厂主要考虑的不再是劳工的利益,而是拥有股权的资本的利益。在欧元危机中爆发出来的对立,实际上是民众与金融资本之间的对立。也就是说,今天欧元区最大的矛盾,就是欧洲公民从最初支持欧盟建设,正在迅速走向反对欧盟建设本身。就是为解决欧元危机应采取的对策究竟应走向哪个方向提出了一个硕大的问号。
欧元十年,面临的却是“欧元往何处去”的硕大问号,这是一个令人悲哀的局面。不过,应该相信欧洲人的智慧:法国前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在主持起草欧盟宪法草案时,曾提出一个天才的权力结构设想。为解决欧盟各国国家与人口之间的不平衡、以及欧盟需要取消各国“一致通过原则”(即一个小国亦有一权否决权)的不正常局面,吉斯卡尔·德斯坦设想出一个“双重多数制原则”,即一项政策的多数通过即要超过25国(当时欧盟仅25国)中的13国、又要代表60%以上的欧洲人口。这样即给了各民族国家一定的权限、避免了大国操纵欧盟的可能性,同时又避免了小国联合起来阻止一项政策通过的可能性。这一天才的创举,却被法国公民投票所否决。这证明,精英与民众之间的差异,有时就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欧洲人是否能构思出一个使欧元走出困境的高招呢?套用一句法国俗语:活到那一天的人自然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