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大山里的时光,遥远的村落,崎岖的山路,留下了少年时的足迹。父子情深,演绎亲情的温馨。故乡的云自远方飘来,捎来浓郁的乡情。
我,从遥远的故乡走来,在都市的罅隙里仰望故乡。许多年前,我走进了一个小城,将我生活了十六年的村子变成了故乡;尔后,我到了南方,又将那个村子连同小城一起变成故乡;如今,我走向南方的南方,故乡已不知在何方。
其实,我知道有父亲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有炊烟的地方就有我的思念,所以在大学里我用四年的时光来回望父亲。父亲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父亲在哪里,哪里就有我放不下的思念。
我的生命走走停停,走的时候总是在父亲的眼线里,停的时候,是想伸出我的手,找一个依靠。人之一生,累的时候想要依靠,烦恼的时候想要依靠,痛苦的时候、悲伤的时候总想找个地方靠着,而离我心坎儿最近的、也最想靠的人大抵便是父亲了。然而,父亲不在,我只能用回望的姿势,将他寻找,看到他就仿佛找到了依靠。于是,在每一个清晨,我不愿睁开惺忪的双眼,脑海中不断浮现往昔的一幅幅画面。它们翻腾在我的记忆里,千萦万绕,最终定格为几个简单的手势以及其他动作,没有言语的动作。牵手和等候足以概括。
“孩子,天晚了,我们回家吧!”
“你看,月亮走,我也走……月亮都要下山了,该睡觉了!”
这是童年时父亲与我的牵手,我不知道那时的感觉,只知道我的小手搅动着温情的月色,两腿直立,用力往后使劲,不想回家。那个时候,月光真的愿意带着我走。
童年的自己是父亲的小尾巴,我永远在他的后面牵牵绊绊。父亲走得很快,我跟不上时就半蹲着身子嚎啕大哭,于是父亲停下来,眯着眼睛等着我。见状,我两手一抹眼泪,迈动脚步猛一阵小跑,超过父亲,自豪的笑声洒落在小路上。
村子里只有两条小路,其中一条蜿蜒在小河旁。它环村而绕,最终止于我家的鱼塘。沿途所至,满是父亲的脚印。队长一声长长的吆喝:“放水了!三天时间!”父亲便披着蓑衣,扛着铁锹赤脚走出家门,而我也忙不迭是地抱起自制的小网兜,颤悠悠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
“走喽!”
父亲的欢声奔腾在小河的流水中,撑起我快乐的童年。
故乡真是一个多雨的季节,我和许多孩子一样早晚奔跑在雨里。那时,毕竟大家都不富裕,一把花伞已是奢侈。家中都是老式的黄酱色的伞,撑开犹如堡垒,能将整个人包裹其中,很适合农人。可惜,小孩一般撑不开,也拿不稳,于是奔跑在我的小学和中学一年级是常见的情景。大家冒着大雨,把衣服披在头上,劈里啪啦地溅起一团团泥水。有一天,我在奔跑时,看到村口有一把美丽的花伞,里面静静地站着父亲。快到父亲眼前的时候,不知是他的手伸了过来,还是我将手伸了过去,总之雨伞自然而然地落在在了我的手中。雨幕搬在了父亲的头上,我浑然不觉。
那条蜿蜒的小路有一天突然延伸,我们被公共汽车载到了城里,去读高中。87里,据说这个是村子与小城最远的距离。而父亲是一个飞人,总是在一个不经意的中午出现在学校门口,手扶自行车,黝黑的脸庞上攒着带劲的笑,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零钱,加起来绝对正好一百元,这是我的生活费。这样的日子带着父亲的粗放飞驰,留给我的只是一个飞身上车的动作和远逝的背影。
一个寒冷的冬天,风刮在脸上,我带着颤抖走进考场,参加例行的月考。走到考场门口,同桌叫住了我,说中午父亲一直在找我,但是我不在。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祈祷父亲赶快回去,因为刚入冬时,回家必经的路上有一段桥断了,车要绕行至很远的田间的一条小路,很危险,所以下午5点以后绝对不通车,回家必须趁早。而我知道执拗的父亲,见不到我是不会回家的,就这样我在忐忑中度过了紧张的考试,匆匆忙忙地交了试卷,冲到校门口,果见披着棉衣的父亲,坐在校门口和门卫聊得正欢,眼睛却不放过任何一个从门口经过的人。见到我,父亲的脸在寒风里突然像石榴花一样绽放,搓着双手,站了起来,昏暗的天色映在他的棉衣上,暖意悄悄地涌进了我的眼眶。
一路上,我和几个男生,公汽只送我们到断桥边,望着湍急的河水,唯一可以探脚的就是河中的几块石头,其间的距离不是太远,但在黑夜里看去阴森森的,甚是恐怖。男生都毫不犹豫地跳了过去,而我却小心翼翼地从河堤上一步步往下滑,到了河边蹲在那里,不敢抬脚,见状,父亲折了回来,向我伸出手,我们又回到了儿时。他牵着我的手,一边探着石头,一边安慰着:“没事……慢点,慢点……”河水在我的脚下打着旋,流在记忆里。
那个夜晚,父亲突然成了指挥我们这帮半大孩子的英雄,他领着我们过河,找车,好不容易到了离家17里的镇上,已是夜里11点。几个同学就在那个镇上分手,只剩下了我和父亲以及另外一个男生,如果走回去,寒冷不说,时间极其漫长的。情急之中,父亲冲进教育组的一个远方亲戚的家,使劲敲门,把他们从睡梦中叫醒,借了两辆自行车。跌跌撞撞的路上,眼神儿不好的父亲屡次撞上大树和盖房用的沙丘。
岁月如沙漏之沙,滤去的是我们的青春年华以及身上的稚气,这些又被巧妙地冠以成熟。我以成长的距离远离家乡,在南方的校园里静候遥不可及的梦想,以及在烦恼中忆起家乡的点点滴滴。父亲是一个频繁的字眼,迅速老化在我的记忆里,却又痛在我的心里。他渐渐地和岁月走着相反的步调,落在我的身后,成为一尊守候的雕像。大三那年的春节,我和弟弟到离家30里的地方走亲戚,归家途中,漫天飞雪,刹时,路上的行人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白色覆盖了那些泥泞的小路,我们压低身子,奋力地骑着自行车,沿途的拖拉机“嘟嘟嘟”地越过我们的身体。在还有4、5里地的路边,有一个撑着雨伞的雪人,静静地矗立在风雪中,一动不动,佝偻的身体打着颤抖。是父亲!我埋怨了半天,连说下雪不用雨伞的,是的,雪意充满着诗情,父亲读不懂,他只懂儿女的温暖。
我想说:“走吧!”但意识到,父亲不会坐上我们的车子,他还不习惯,我们也不习惯。
恰巧七队队长的拖拉机走到那里,我上了拖拉机,父亲骑着自行车。坐在拖拉机上,我看见父亲的影子在飞雪中急遽浓缩,成为一个点,一个黑点,慢慢的,成为一个白点,再后来,什么都看不见。
再后来,当我独自提着行李迈着沉重的脚步扣响回家的旅程,村口的白杨树下,不再有父亲的身影。他匆匆忙忙地从我们的视线里走开,也许成为一个迷失归家路途的孩童,也许幻化为雪天的精灵,伴着我的脚步,和满身披挂的雪花一起融化。我小心翼翼地收住脚步,将扣门的手停在空中,寒风推开了虚掩的大门。记忆再次回到眼前,恍如隔世。
于是,我不再轻易踏上回家的路,做着令人懊恼的事:埋葬记忆。可是,当冬季来临,人们如候鸟一般拼命的飞回家乡。我也情不自禁的走向站台,随思绪弥漫自己,看着站台上满是挥舞的双手和送别的人群,心里唏嘘不止。曾经,我的父亲也这样送过我,每年正月初八左右,清晨,他披着四五点的凉意,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抱怨刺眼的白雪使他分不清到底哪一条才是去车站的路。如今,一切不再。就连牵手和等候这些温馨的记忆也渐渐远去,我回家的路上,是青青的麦田,偶尔,放羊的老伯,会捎来轻轻的问候:“回来了!”似父亲,但不是父亲。我无数次绕开儿时走过的小路,顺着麦田,踩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但是,在路的尽头,我常常回望,原来的小路,那条父亲常常等我的路上,是不是刻下了一个属于岁月的故事。每一个归家的游子,停在那棵白杨树下,在久候的父母接过手中行李的那一刻,抖落一身的疲惫。忽而,一个小孩窜了出来,抱着他的双腿,一个故事就这样再次展开。这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