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寄宿学校呆久了,很是羡慕普通班孩子们每天放学后那种小鸟出笼般的雀跃和自由。所以,当父母决定我不再寄宿的时候,小心眼里便有一份莫名的兴奋。从此,每天清晨六点起床,洗漱完毕后,父亲就用摩托车送我上学,除了节假日,不曾间断。
十四五岁时,臭美的念头根深蒂固。每天早晨总是在梳妆镜前,左顾右盼,把头发编了解,结了又编,虽然我偷偷的把起床的时间提前半小时,但还是不够用。好脾气的父亲在楼下等到焦躁,看我慌慌张张的下来,不免滴沽:女孩子就是麻烦,学生伢,讲什么美?我噘了嘴,心不甘情不愿的跨上摩托车后座,两手抓紧父亲腰间的皮带,直直的挺着脊背,不肯把头贴在他宽大的背上,更不用说戴那笨重的头盔了,是啊,我就是不愿弄乱精心梳理的发辫嘛。
一个周末,和同学告别后,我跨上了父亲早早等在校门口的摩托,这天父亲没有纵容我的无理取闹,执拗的让我一定戴上头盔,当我确定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无益时,抱怨便铺天盖地而来。父亲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反复叮咛我搂紧他的腰背。他全神贯注骑着车,速度却比平时慢了许多,我很不耐烦的催促着他。
时值盛夏,阳光曳地,烘烤得柏油马路发出难闻的气息。并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马路上却集结了比平时多几倍的人和车,我们在无一遮掩的大马路上艰难前行。很快的便有汗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而且头顶仿佛有热气蒸腾,头盔里狭小的空间俨然一个密闭的蒸笼。莫名的就想哭。看看父亲的背,并不比我好多少,他浅灰色的衬衣早被汗水湿透,并隐隐有淡色的盐渍。我终于忍住没有哭,也没有抱怨。
摩托越来越慢,到最后动都不能动了。前面有很多交警在疏导车辆。原来有超重的货车被酒后的司机颠覆,车上的液化气罐翻滚之下,撞翻了附近两辆疾驶的摩托,砸瘪了一张载人出租,所幸没有爆炸,但已有一死两伤。有血,有泪,有横七竖八的气罐,也有不成形的车辆。这一刻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坚持要我戴头盔的原因了。我想我非常害怕,不敢再看面前血淋淋的现场,也没有离开父亲和他的车到附近荫凉地凉快一下的胆量,只是把脸紧贴在他的背上,此时此刻,似乎只有父亲宽大的后背才能给我一些安全感吧。
照理说,车辆的疏导应有规章可循,同一片蓝天下,每个人都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但这时的所谓尊卑贵贱被演绎的纤毫毕现。原本还算有序的交通,被一些貌似高贵的轿车奔突的七零八落。杂沓的人群,焦渴的喉咙,有限的忍耐,在炙热的阳光和绵软的柏油双管齐下的烤蒸中,喧腾起来。父亲没有加入狂乱的队伍,他很是耐心的等待人群车阵缓解之后,才又叮咛我戴好头盔,抓紧后座,速度始中的行驶起来。说实在的,这时候我有点看不起父亲,其实,当那些轿车可以仗势先行的时候,我已经有点看不起他了。是因为聪明、勤奋,也或者是因为乖巧、可人,十几年来,我一直在赞扬声中长大。我与众不同,我理所当然该得到更好的,这是充斥在我大脑里由来已久的虚荣。所以当父亲不顾炎热,小跑着给我买来冰淇淋和纯净水时,我没有想到要感激他,我在想着的是,你为嘛不会挣很多的钱啊,要么有很大的权也可以啊,这样的话我也可以在有冷气环绕的轿车里小憩,在熟睡中远离世俗的纷扰……
无独有偶,几分钟后,前面又有车辆堵塞,虽然很快疏通,但真的是完全破坏了人的心情,隐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我把所有的抱怨和挖苦一股脑抛给了父亲。父亲楞住了,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他手忙脚乱的递给我纸巾,他说孩子对不起,他的眼睛微微发红……父亲仍然叮嘱我戴好头盔,抓牢后座,继续载着我回家,从外表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我知道我伤他的心了,从他依然挺直但僵硬的脊背上,我知道我伤了他的心!其实,父亲有很多挣外快的机会。他毕业于一所很有名气的化工大学,是恢复高考后头三届大学生,不仅有很深的理论基础和实践经验,还有他们那代人吃苦耐劳的好习惯。近些年,有好几家化工企业请他做工程师或技术顾问,并许以不菲的报酬,但为了照顾我,他推辞了好几家公司,得罪了不少人。一时间,我心中五味泛陈。
父亲把我送到楼下,并没上楼,他歉疚的说忘了给我买西瓜。我盯着他的背影,我想对他说爸你要小心。可是千回百转,这句在喉管里藏了很久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