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坝
2010-11-3 11:03:54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引子
田坝是我外公家所在,也是我的第二故乡。
上个世纪末的田坝,可以名正言顺地叫做田坝,因为那儿的山间平地里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田。上坝、中坝、下坝……至今都能叫出许多熟悉的名字,田坝人对田的钟爱到了近乎狂热的地步,凡是有沟渠的地方,总会千方百计的辟出一块田来,即使只能容下一头耕牛转身的地方,也必定细心地侍弄一番——田中间拇指大的石子都被捡的得一干二净,田埂堆得大大方方,走上去像是夏天里的沥青路,软绵绵的,格外有安全感。
田坝人靠田养家,田坝也因田坝人的勤劳而生机盎然。两者互惠互利、相得益彰,人和自然的和谐相处使得土地发挥了它的最大生产力。乡下人对土地没有多大奢求,只要来年有节余就行了。那时外公家种着六七个人的土地,相较于附近的苗族村寨,二十几口人吃不饱穿不暖的贫困户,已经算得上是超前的温饱户了,这也使我在那里求学时衣食无忧。田坝的土地用它细腻的温润滋养着、哺育着这里的人。从而也让这里的人血液里都附带着田间水草泥土的自然香味,生生不袭地流淌着、孕育着、遗传着。
(一)启蒙的浮影
六岁那年,父亲将我从嬉戏玩耍地伙伴中生拉硬拆地拽出来,“今后就到田坝去读书吧,让你外公好好调教一下。”我一听顿时傻了眼,外公一向说一不二,十分严厉。我不由得抱住院子里的梨树大哭,希望用震天般地哭声让父亲妥协,然而我还是被带到了田坝,外公正在背烤烟,见到我很高兴,“学校明天就要开学了,你给徐勇改个名吧!”外公一边擦汗一边征求父亲的意见。
父亲想了半天,终于说,“就叫徐万靖吧!”外公点点头,“恩,这孩子很文静斯文。”于是当天下午外公就带着我到村小去报到,我记不得那时是什么情景了。只记得操场上放着一箱子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对外公说,看吧,娃娃们的教科书都背上来了,明天就可以开课。学校是石砌的瓦房,看上去有些陈旧了,大概已有了二三十来年的历史了吧。看来我即将要与它为伴,接受人生的启蒙教育。
我即将从蒙昧中脱胎,走进一个理想的富有知识蕴涵的摇篮。摇篮载着我从小溪开始起航,我紧闭了双眼,不敢看那淙淙流淌的溪水,尽管那溪水清澈透底,但我还是非常疑惧,一个六岁的儿童会觉得是湍急的洪流,随时会吞没船儿。我也不知道我将会在摇篮里漂多长多远,在哪一天停止漂流。直到今天,我才漂到一条大河,大河翻滚着汹涌的波涛,猛烈地击打着岸边。然而,大河有多长,我现在依然是一片狐疑,谁也不能再漂流的过程中测量到河流的长度和深度。
摇篮里的梦想是最长的,等到某一天他从摇篮里走出来时,却是跌跌撞撞,怀里的梦想被摔得残破不堪、掺不忍睹。有时只能黯然伸伤,为不该丢失的一角而泪流满面。
田坝只有村小——不完整的村小——一至三年级。高年级的教室被村民占用了,村小外面的石灰涂层脱落得厉害,班驳陆离,象一群狂奔的怪兽。下了课,我总喜欢怔怔地站在墙角,想象那些怪兽的姿势和轮廓。实在不上眼,就动手去补一把,将多余的棱角剥掉,直到满
意为止。
第二天背着布包去上课,幺舅带着我,她读三年级了,虽然学校就和家相隔五分钟的路程,但是临行前外婆还是再三叮嘱幺舅要要照顾好我。老师是一个真正地“老”师,头发胡子全白了,看起来仍然很硬朗,他每天要从四十多里路的王家寨到古家寨来给我们上课,虽说只走两个寨,但是王家寨在赤水河畔,海拔不足一千米,而古家寨却是海拔一千三百多米。老人要在每天攀爬相当于四百米的高山,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艰难跋涉,竟然几十年如一日地不辞辛劳,将毕生的青春奉献在这寂寞的大山里。
王老师既教语文,又教数学,(当时的村小非常缺乏从教人员,就连乡镇的中心校也严重缺编,不得已就在附近找一些稍有文化的农民做代课教师,基本上都是一人把整个教学包干。)每天就四节课,而且还是十一点时才开始上课。下午两点过就放学,他再到村子里的一个独居老者古成辉那里去聊上半天兴致来了在喝两杯。要是喝到六七成醉,古成辉定然又要将他扶着走下山,直到走到山下的一块平地为止,看到王老师踉踉跄跄地顺着堰沟走了才回去。
(二)火麻林
学校背后有一片火麻林,(火麻是我们本地的方言称呼,书面语不知叫什么。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叶片和茎都有毒性小刺,粘着皮肤又痒又痛,会发红发肿。)每年夏天,长得最盈的就是火麻了。不论是树荫下,还是石缝里、乱坟间,火麻都铺陈着它宽大的叶片,露出毒辣地细绒刺:谁要是敢碰我,我就对他不客气!小孩最害怕的莫过于火麻了,小孩一旦不听父母的话,就面临着火麻的惩罚。王老师实在管不住那些顽皮的学生时,就从窗子后面的火麻林中夹一株火麻放在讲桌上,所有的学生立即吓傻了,一个个都中规中矩地听讲。火麻无意间成了大家的心理威胁。
有几个学生想了一条妙计,将后面的火麻用镰刀全部割掉,再用大石压住它的根部。他们累了一个下午,满头大汗地向大家宣布,我们成功了!几天后,王老师看到后面光秃秃的景象,只是淡淡一笑,既不责罚他们,也不发表意见。
不料,一个多月过后,火麻照旧从石缝中抽出新枝来。摇头晃脑的对着教室里的学生嘲笑,怎么样?我们是除不完的。只可惜当时没有学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何况你那只是使用镰刀呢!
学校斜对面有一棵很粗的柿子树,要三个人才能合抱。柿子树开花不久,便有许多夭折的小柿子掉下来,和算盘珠子差不多大小。王老师便要我们将小柿子拣起来做算术,倒也省得去商店买算盘——其实那工具在那里是买不到的。这便是我最初的算盘了,仅仅是用来做二十以内的加减运算。
(三)送辣椒
田坝的冬天很冷,田水经常会结起一两公分厚的冰。宽阔的稻田成了天然的溜冰场,实在是冷到回家的道路都封冻的时候,王老师才极不情愿地将被子、炉子搬到学校里来。村民经常给他送煤炭,他自带大米,王家寨自古以来就是产大米的富饶之地,而我家则是陡峭笔力,终年没看到过一株稻秧。
我经常看到他在冬天里一边搓手一边抱怨,“你们什么都别送了,只要给我送点红辣椒就行了。”我懵了,难道他天天以辣椒为食?这太不可思议了!但我还是从外公家里给他提了一串红辣椒送过去。(后来我才明白,辣椒是有效地御寒食物。)
我刚推开他小屋的门,就让我大吃一惊,屋子的墙壁上挂满了好几串红辣椒。而且他嘴里还咀嚼着一个辣椒,闻着浓烈的辣椒味,我额头上不由得渗出一层细细四汗珠。
王老师,你咋这么喜欢这东西?
王老师并未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略带恐惧地说,你听说过在古家寨有人将耳朵冻掉么?
听说过,我外公说那些是吓唬人的。我有点半信半疑了。
我也怕耳朵给冻掉啊!否则你们再怎么叫我,我也听不见了。
我回去对外公说起这件事,外公用他的长烟斗敲着我的脑袋说,“你这个瓜娃子,你老师喝酒和吃辣椒都是一个道理。”从此外公就一直叫我瓜娃子。外婆和舅舅听了这个绰号都忍俊不禁,就连平时一直板着脸的外曾祖也笑得啊很开心。
(四)迷路的孩子
我总是在回去的时候走错路。这简直是一件相当荒谬的事情。走了多少遍了,还是记不清楚。(眼睛严重近视的缘故,分不清大体的山势,特别是岔路口。)整个路程不就五个岔道么?可有一次我就偏偏走到村民干活的小路上去了。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啊!这地方咋这么陌生!我竟然走进了一片衫树林。四野里黑森森的,只见黑糊糊的荆棘林在大风的吹拂下似要向我奔来,四周的衫树更是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旷野里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此时显得十分凄怆,远处还有成片的乱坟岗子。我恐惧到了极点,只听见小小的心脏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恐惧驱使着我跑啊跑,我跑得筋疲力尽,两腿发软,饿得眼冒金星。看者西边的残阳就要下山了,我更是心急如焚,没办法,只有放声大哭,或许还能惊动远处的人。我嗓子哭哑了,眼泪流干了。不知是什么时候在草地上睡着了。
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抱起。我下意识地惊呼,“啊——熊,别吃我!——”我常听外公讲山林里有熊和豺狗,这下果真遇上了。冥冥中一个熟悉地声音在说,“这么晚了还不回去,跑到山来睡觉!”
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独居老者古成辉。极度的恐惧使我本能地挣脱他的双手,他又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是熊么?
等我定了神,他才背上竹篓,走吧,我送你回去,这儿荒山野岭的很危险,要是黑了还不回去才真的有豺狗把你叼走呢。
曾舅公,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们王老师感冒得厉害,我给他挖点中草药。顺便找了一些何首乌,也好把他的头发弄黑。他嘿嘿地笑着,虽说我们都是酒鬼嘛,但是老朋友有病也得关心一下,是不是啊?
哦,原来你们的友谊这么深厚?
哈哈哈,这还用的着说。
古成辉虽然目不识丁,但是他对朋友那份真情却是最朴实无华的。
(五)小人书
我把书当成了美餐,除了它能滋养心灵外,就是能在里面得到无穷的乐趣。
幺舅爱看小人书,外公爱收藏古典小说图书——一种巴掌大的插图读本。那时田坝还没有通电,晚上就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书。狐狸和松鼠的故事,三毛流浪记……一大批经典的故事引人入胜。我拿着作业本纸去小心地描摹着神态怪异的人物,有时会偷偷拿三舅的尺子画花边。美术的兴趣不是天生就有的,只要自己有意愿,任何人都有可能从小孩时代把广泛的兴趣培养起来。
幺舅在田坝村小读完了三年级之后就到水潦中心校去了,她很用功,写作文得了奖。学校的奖品是一本图文并茂的作文书。五舅看了满不在乎,说不稀罕,偌大的学校好吝啬,才送一本书做奖品。幺舅却不以为然,把那本作文书当做宝贝,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读一阵子才睡。书前面有几首歌,没过多久她居然能唱了,外婆很高兴。
我则是偷空拿出他的作文书出来看,因为实在是太吸引人了,我看了竟不想归还人家。在以后的作文课上,班主任总把我的作文当范例在班上念给大家听,无不得益于那本插图精美的作文书。隔壁唐家的大女儿也很喜欢这本书,每天拿着一个本子来抄,原来是抄前面的歌词,那些印在磁带包装上的歌词她都全部抄下来。歌词很小,比现在Word里的5磅字体还小些。她父亲叹息说,这女娃要是把作文的思路都抄下来不就可以超越很多人吗?
(六)蝌蚪
外公牵着牛要去犁田了,幺舅紧跟着后面也想去,外公哄着说,快回去,等会儿我给你捉蝌蚪回来你养着。幺舅偏不要蝌蚪,说我只要田水。外公不解,问,你要田水做啥?没想到幺舅居然说田水是甜的,我当然要喝田水(甜水)了。所有人都笑了。还有一次听收音机的时候,正遇到儿歌节目的时候她们要上学了,幺舅依然恋恋不舍地盯着收音机,外婆一再说快迟到了。没想到她说,妈妈,不要关哦,给我留着,下午我回来继续听。
后来我也去了水潦上二年级,路程很长,每天风雨无阻。春天的水田万物复苏,田水更加清澈明亮。我走进去随手捞了一下,感觉有种黏糊糊的条状物,仔细一看,还有些“黑珍珠”串缀其间,原来是青蛙产的卵。
过了半个月左右,青蛙卵就陆续孵化了。小小的蝌蚪在水里摆动着尾巴游来游去,无论是靠近水田的沟渠里,还是在泥塘里,只要是有水的地方都有蝌蚪的身影。放学回来后,我就拿着玻璃瓶去捉蝌蚪。趴在田埂上,不用费劲都能抓到成百上千只蝌蚪。它们实在太多了,一块田里足足有上万只,伸手进水里一捞就是好几个。那时农药用量很少,青蛙们也没啥天敌,蝌蚪的繁衍达到了惊人的速度和密度。如今水田改成了旱地,农药也大规模喷洒,青蛙数量急剧减少,再也看不到成群成群的蝌蚪游荡在田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