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银簪花
2010-12-22 11:00:31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下雪了,大地一片银白。梦里梦外,母亲的银簪花,六瓣儿梅花型,在我的眼前浮现,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这枚银簪花把我的记忆拉得长长远远,怅怅茫茫。
我不知道几岁开始有记忆。我总是不经意地回想起自己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时那份甜甜的幸福感觉。每当我依偎在母亲的肩头,小手总是习惯于触摸母亲的银簪花,冰冰凉凉的感觉很奇妙,咿咿呀呀说着只有母亲听得懂的儿语。起先,我用感觉感知了母亲的银簪花的美丽。
想起母亲的银簪花,就想起母亲那一头长到腰际的秀发,每次洗发后,母亲就坐在院子里屋门前的石台前,把挂在木窗格棂上的那面长方形的小镜子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慢慢地支起已经有些许锈色的镜框架,对着镜子梳理长发。太阳暖暖地照在母亲靓靓的长发上,像青色的丝绸那般美丽。我喜欢用小手帮母亲梳理半干的长发,看见镜子里母亲细腻的肤质,白里透红,映着母亲的笑靥,很甜,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与幸福,镜面的左下角那一朵油漆红梅花也绽放着一份美好。
对母亲来说,利用中午午睡时间梳理长发,就是在梳理一份忙里偷闲的心情。在那个男女不平等的年代里,男人可以午睡,女人是享受不到这一特权的,除非病倒,或是坐着小方櫈,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打瞌睡。午睡的女人等同于“懒女人”,是会被族人瞧不起的。母亲的贤惠是颇受院落四邻称道的,是族人认可的。
母亲洗发用“洋胰子”(香皂),没有现在的洗发水、香波、啫喱水、护发素、弹力素、焗油膏之类的化学产品。母亲用木梳、篦子一遍一遍地梳理,直到头发发出油亮亮的光泽。现在想来,一遍又一遍梳理头发,对头发是有好处的,大概是可以促进头皮血液循环的缘故吧。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长发总是油亮顺滑,比现在焗过油的头发还好看。
回想起来,梳理长发,可算是一道精细活儿。洗好的长发,得自然风干,慢慢梳理,才不至于扯断。然后,用一根长长的青丝线缠紧,分成两缕,一缕在手里缠绕好挽起来用发卡固定,另一缕也缠挽起来,在脑后合成一个发髻,套上发网,把发网两端细绳打个活结儿固定起来,最后插簪花。母亲拿起簪花,并不着急往发髻上插,总是先细细打量一番,像是有好多话要对簪花说。(后来,我嫁人了,时常看到母亲给的嫁妆发呆,才明白那时母亲是想她的母亲了。)年幼的我,在这一时刻,总能安静下来,站在一旁乖乖地注视着,看着母亲精心完成她心爱的艺术作品。母亲优雅地把双手移到脑后,慢慢地把簪花插到发髻上,满意地在镜子里端详一番。然后,回过头来,对我笑,伸出双手说:“好了,荷荷,来吧。”我就开心地投入母亲的怀抱里,惹得小猫咪在一旁咪咪地叫。
日月穿梭,织就长长绵绵的幸福华锦,母亲的长发与银簪花成了我心头最美丽的诗篇。
我的小猫咪伴着我一天天长大,它八岁了,我也八岁了。母亲为我缝制了蓝色印花小布包,我背起小书包,抱着小板凳高高兴兴上学去。然而,我却遭遇了一头冰水的淹没,偌大一个学校没有我这个小女孩的位子。上小学的梦被击得粉碎,一个让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名词“地主出身”,让我幼小的心灵背负了大山的沉重。接下来的日子,我只能躲到墙角偷偷哭泣,眼巴巴地看着出身好的小伙伴们去上学。
背负“地主出身”,实属徒有虚名。听父亲说,父亲的爷爷的父亲很勤劳,为父亲的爷爷挣得了一份田产,父亲的爷爷勤奋好学,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私塾先生,父亲的父亲在富裕的家庭环境里,什么也没学会,只得了父辈的家产,被冠以“地主”的头衔。父亲是个有个性的人,十七岁的他,毅然决然离开他的“地主”家庭,只身跑到部队,随军打仗。因为有知识,在福建军区当了一名话报员,专门收发电报,破译敌台作战密码,为我军所用。1949年,父亲参加了横渡长江解放战役,亲眼目睹百万雄狮过大江以后,国民党军队一溃千里的战况。1952年,父亲戴着航空军帽照的一张照片,年轻英俊,威武神勇,我一直珍藏在我的影集里。
父亲在解放战争中九死一生,解放后转业回家被安排到外乡教书,而他心爱的女儿却不能在本村上小学,那是一个怎样黑白颠倒的年代!没人真正理解“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社会被无知扭曲了。母亲只能长长地叹口气,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扛起锄头,背上背篓,领着我上地里干活去。
在空旷的田野里,看见蓝天白云,看见天上飞翔的小鸟儿,看见田间地头的美丽花朵儿,我的心儿笑了。
悠长的记忆,散落在故乡的田埂上,散落在母亲的银质簪花上,像那朵美丽的蒲公英籽粒飞扬,多少个梦想在心中点亮。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蒲公英是爱的天使,一身鹅黄的花裙,在田间地头,向着太阳微笑。母亲在田里劳作,我忍不住用小手触摸她,就像触摸母亲的笑靥。
我又长个了,穿上了印花布裙子。我把蒲公英那一头白白软软的绒帽,捧在手心里,轻轻地对着“呼-”地一吹,蒲公英的花絮飘然散开,纷纷扬扬,一路笑着,舞着,飘向远方。我追着它跑,咯咯地笑,不住地向它挥手。母亲站在田埂上,看着我开心地笑。就在母亲转身的那一刻,一朵蒲公英花絮飘落到母亲的发髻上,和母亲的银质簪花一样美丽。美丽的蒲公英,那滚动的绒毛球,承载了多少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诗化了多少无边无际的童年幻想?缠裹着多少扑朔迷离的爱恋?大自然成了我展开想象的大课堂,父亲成了我的启蒙老师。当我能用树枝在土面上歪歪扭扭地写下“毛主席万岁”五个字时,父亲母亲欣慰的眼里噙着苦涩的泪花。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知识的春天。高考恢复后,我也如愿上了中学。父母亲的辛劳,促使我更加勤奋好学,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得到一份可心的工作,嫁了一个好丈夫,生了一个宝贝儿子……这一连串的好事,晕开了母亲的笑靥,舒展了父亲的眉宇。
新时代,新风尚。母亲的发髻,在我和父亲坚持下剪掉了。母亲留着齐耳的短发,齐齐的刘海,显得更年轻美丽了。可是,我还是看到父亲在给母亲剪短发时,母亲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母亲悄悄地转身,用一小块儿兰花布,把那个银簪花包起来,放到了床头边上那个用柳条编的小筐里。“唉,用不着了。”母亲的声音很轻,可是还是重重地敲疼了女儿的心。“人之发肤,受之父母”,何况,母亲是一个极守传统的人。母亲虽不识字,可是,在我的心里,母亲是个文化人。母亲省吃俭用,和父亲一起,一门心思供我上学。对我来说,能背起书包上学,总算如愿以偿了。我好不容易能上学了,不用再偷偷躲到墙角哭泣羡慕别人上学了。我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儿。我以名列前茅的优异成绩回报父母,回报这个知识的春天。
我的父亲很伟大,我的母亲也很伟大。一个备受歧视的地主家庭,竟然考出了大学生。同乡四邻开始羡慕嫉妒我们了。母亲用灵巧的双手,摊制玉米煎饼,供出了大学生,从此扬眉吐气了,母亲的笑靥里旖旎着幸福之花。
如果没有病魔的侵袭,如果没有死神地裹挟,我们的日子该是何等的幸福!
母亲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一家人都小心谨慎地保守着一个令人极尽崩溃的秘密,时刻防备着一个最忌讳的字眼儿“脑瘤”,生怕一旦说出它,母亲就会被死神掠走。就这样,我们的日子在鏊子上煎熬着。一家人苦苦地期盼着,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终于来了。我总以为母亲可以穿上单衣,下床活动活动了。
有一天,母亲精神稍好些,说:“闺女,把那个小柳条筐递过来。”我以为母亲要做针线活儿,有些不情愿地说:“等身体好些再做吧。”母亲苦笑了一下,我把小筐递到母亲手里。母亲小心地拿起了那个被我早已遗忘的蓝布包,打开来,看见那朵漂亮的银簪花,母亲惨淡地笑了,我的心头一紧,眼泪夺眶而出。
我明白母亲的心思,银簪花没人戴了,去找银匠给打成两对耳环吧。虽然心里有些不舍,我还是按照母亲的意思做了。一只银簪花改成了两对银耳环,母亲一对,我一对。谁料想这对银耳环成了我永久的纪念。
寒风骤起,山河呜咽,阴历三月初一,是一个撕心裂肺的日子,母亲驾鹤西去。一家人的幸福被死神裹挟而去。我的梦跌落成一地忧伤的碎片。
母亲走了,那朵欢乐的蒲公英,瞬间支离破碎,光呼呼的草杆,无助地在风中摇摇晃晃。孤寂的心,凝涩了岁月的脚步。一颗心被时光的碎片划得伤痕累累。
恍惚中,母亲乘祥云而来,她的发髻上飘着那朵漂亮的蒲公英簪花。一闪念,一瞬间,在泪落枕畔的呼唤里凝聚成了永恒。
苍天啊,十个季节轮回,能否让心底里的蒲公英复活?
我以时光的药水涂擦思念的伤口,对母亲的思念终于慢慢愈合于我的血脉里。我看见山青水滢,花香鸟鸣,色染蒙山,多么美丽!那朵漂亮的蒲公英灵魂得以升华,依然在母亲的发髻上飘香!
春天,终于迟缓地来了,尽管还裹着痛痛楚楚的寒凉。我看见母亲的坟茔上,开满了蒲公英,它们扎根土壤,拔节生长,一袭淡泊无争的姿容,任生命在朴实无华中鲜亮。母亲,女儿该不该把这些蒲公英带走?能不能把那对银耳环复原成母亲的银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