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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潘家园
2011-6-14 10:57:00    来源:叶三    我要评论(

  父亲昨天来了。也许是前天。父亲到底是何时出现的,陈牧不是很清楚,他的脑子很乱。
  
  陈牧的脑子乱因为家乱成一团。还没满月的儿子是一团皱巴巴的粉红色的肉,吃不饱哭,撒了尿拉了屎也哭,音量大得吓人。生产后的妻子瘦成一条,好像那一团肉是从她身上割下来的。服从丈母娘的命令,妻子被埋在被垛里,头上缠着厚厚的毛巾,卧室里不分昼夜地拉着窗帘,她黄瘦的脸陷落在黑暗中,陈牧每次进去都要找好久。
  
  丈母娘和雇来的月嫂占据了家中另一间卧室,这两个大号的妇女每天在家中穿梭来去,打打杀杀,吵吵闹闹,各种音响灌满了陈牧的耳朵,倒也倒不出来。
  
  只有夜里,陈牧在客厅的沙发上拉开毛巾被盖住头脸的时候,才能感到一点宁静。他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丈母娘和月嫂的鼾声,妻子悠长的、仿佛随时会端掉的鼻息声一波又一波地围剿着他。他将脚也收到被子里,闭上眼睛,仔细地分辨,与他隔着一道门,五十米开外的卧室里儿子的呼吸他听不到。他还活着吗?陈牧情不自禁地想。他推开卧室的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儿子的小床前,低头看去。儿子竟然醒着,陈牧与他目不转睛地对视了五秒钟,悚然而惊。他的心惶然跳起来。
  
  儿子的哭声如汽笛一般拉响。
  
  父亲站在门口,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穿着陈牧熟悉的鼠灰色中山装。父亲的脸比陈牧记忆中颜色更深。陈牧伸出手,想接过父亲手里的包,父亲侧身躲过,对他点点头,进了屋。陈牧听到身后一片热闹的寒喧声。
  
  “看看孙子。”父亲说。陈牧拧开床头灯,妻子惊慌的目光闪了一下,随后展开疲惫的笑,“爸,您来了。”她说。父亲点点头,对孙子的小床伏下身子。儿子正睡着。父亲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抱起他。陈牧道:“刚睡着”,父亲再点点头。“起了什么名字?”陈牧答了。父亲偏头看着他:“你起的?”陈牧说是。父亲点点头。
  
  陈牧的名字是父亲起的。父亲的名字是陈牧的爷爷起的:陈自耕。陈自耕是个工人,陈牧的妈生下他不久就死了。陈牧从小很少跟父亲说话。陈自耕总是早起晚归,他的脸是深色的,在夜色中消失,再从夜色中归来。陈牧放学后家里总是没人,他便自己把前一天的剩饭用开水泡泡吃掉。陈牧从童年到青春期的记忆充满开水泡饭的味道。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陈牧记得。班主任在上班路上被大卡车撞断了腿,他提前三个小时放了学。坐在屋子里,陈牧吃完一碗开水泡饭,浑身温暖,他站起身在屋里转来转去,觉得自己身轻如燕。陈牧想了想,把饭桌上的东西全搬到地上,铺上一张大白纸,从书包里掏出一支毛笔,再掏出一盒颜料,从厨房找出最白的一个磁碟子,装满清水,他开始画。
  
  熟赭的树干,翠绿的叶子。大红朱红的花。青天白云,古人在树下站着,作诗,白衣胜雪。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陈牧摸一下树叶,初夏的叶子是潮湿的。陈牧于是飞了起来。
  
  陈自耕站在陈牧的身边时,天已经全黑了。他的脸是深色的。陈牧想,熟褐加上一点土黄,就是父亲的颜色。“爸,你看”,他感觉自己在黑暗中发着光,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画纸,俯视着他深色的父亲。“爸,你看,我画的。”
  
  父亲的鼻翼猛地张开,又骤然缩回,再张开时,他的眼睛如泰山压顶,把陈牧从云端打到地下。他的手掌也压下来,一刀刀砍在陈牧的头上,像斧头砍着石头。“你对得起你妈吗?”陈自耕咆哮。陈牧的脖子梗着,眼泪在眼睛中结成一层坚硬的膜,他忍着不眨眼。陈自耕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扫在地下。白碟子清脆地碎了。熟赭的树干翠绿的叶子大红的花也碎了,古人死了。陈自耕沉重地坐下,叹一口气,说:“别搞这些没用的,好好念书,听见没有?”陈牧的牙紧紧咬着下嘴唇。
  
  父亲发出的鼾声一波又一波。陈牧从床上爬起来,摸到父亲的床前,伸出手去,父亲的鼾声很近,好像潜伏着的一头猛兽,他的呼吸喷在他的手背上。他轻轻抽出父亲枕边的书,轻轻地往回退,往回退,触到坚硬的墙,他靠在那里,翻开手中的书,小心地撕下一页又一页,纸张发出的细微的哀号淹没在陈自耕的鼾声中,陈牧半张开嘴呼吸,死命忍住抽泣,鼻涕堵住了鼻孔,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的手均匀地抖着,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陈自耕在60岁时退休。那年陈牧已经当了两年公务员,在北京成了家。每年春节,他回省城来看他。陈牧结婚的时候陈自耕去北京参加婚礼,见到了肥肥白白的亲家公和亲家母,喝了酱香型的白酒,吃了鸡肉和鱼,抽了儿媳妇给点的烟,又回来了。每天他自己做三顿饭,晚饭后看看电视,也不开灯,电视机的光映在他深色的脸上。夜里看,床上的被单枕单也是深色的,枕边放着一本深色封面的《机械工程原理》,里面缺了页。
  
  从来到这座城市开始,陈牧最喜欢去的地方便是潘家园旧货市场,先是一个人去,后来带着妻子,然后他就把家安在附近。妻子怀孕初期,他带着她去淘画册和成色好的笔墨。“将来给儿子学画用”,他说。
  
  陈自耕在陈牧家的厨房里搭了张钢丝床。家中人口骤增,陈牧把自己的书本画册也堆在厨房里。有一次陈牧半夜起来去厨房找水喝,看到陈自耕正就着抽油烟机昏黄的光翻看画册。他的老花镜架在耳朵上,不舒服地梗着脖子,过半天,缓缓翻过一页,发出一点声响。陈牧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伸手拉开了灯。
  
  儿子会笑的这天也是个春光明媚的下午。这天妻子已经出了满月,月嫂回了乡下,丈母娘亲自去菜场挑肥鸡。卧室的窗帘拉开了,睡着的妻子的脸很新鲜。陈牧抱着儿子坐在阳光下。儿子柔嫩的眼皮下能看到蓝色的细细的血脉,他晶亮的眼睛看着陈牧,凝视良久,忽然咧开了嘴,露出清亮的口水,口水里泡着柔嫩的小牙床。陈牧屏住呼吸,觉得自己哗地一声化了。“儿子,儿子”他轻声地唤。
  
  儿子脸上的阳光被什么遮住了。陈牧转过头,陈自耕从他的肩上探出头来,正看着他的儿子。陈牧看见父亲眼睛里的水。
  
  这一天,接近傍晚,潘家园里的买主逐渐散去,摊主们意兴阑珊,开始收拾地下的假古董和旧书。夕阳下走来两个人,老的矮一些,胖一些,穿一件鼠灰色中山装,背着手,一步一步迈得沉稳。年纪少些的陪在旁边,个子瘦高,穿白衬衫,黑色西装裤,架着金边眼镜,像个读书人。一老一少眉目照应,是一对父子的样子。两人走走停停,偶尔站着交谈几句。夕阳洒在他们的身上。走着走着,少的脚步慢了下来,被老者落在了后面,他停在一个旧书摊前,蹲下来翻了又翻,翻了又翻,迟疑了一下,他抬起头问摊主:“有《机械工程原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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