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稻谷香
2011-9-3 11:07:27 来源:小旗袍 我要评论()
这趟梓潼行去得匆忙,原未在秋游计划之列,定了要回绵阳妈妈家的,她的冰箱在运转了18年后突然寿终正寝了,让我们回去帮挑一台新的。说起这台上菱冰箱,1993年买来时还一直不敢放在自己家里,放缝纫店吧人来人往怕招眼(小店就是我们家),我那阵念初中,到朋友家玩,才知道他家新冰箱就是我们的,暂寄在那。那阵添台冰箱也不是小事了,我小学六年级向同学吹嘘,她问你家有冰箱吗,我说有啊,她说什么牌子的,我说长岭阿里斯顿啊,那阵电视上不是天天吹这个广告嘛,我信口就出来了,她当时听了啊地一声,意思就是说你家真不错了。
妈妈后来在QQ上说我回梓潼去帮你二孃(她二妹)掏花生了,你们有时间到他们家来接我吗?你二孃家的母猪下了猪仔,又很忙,没时间送我到街上(镇上),如果你们能来接我,就方便多了。我们就这样匆匆驱车去接妈妈,大概她也很想我们带着孩子去乡下看一看。上一次回去是08年10月初,我跟老蒲还没有小朋友呢,待了一周,帮忙做做农活、烧烧饭,一去一来,班车只能到梓潼县再到仁和镇,要到战斗村七组,就只有靠双脚,逢上雨天,机耕道更是泥泞不堪行。那次回来后不出半月我就怀上妹妹了,一眨眼妹妹长到两岁了,正是到处跑跑跳跳见识更多新天地的时候,二姑父(妈妈的二妹夫)又在念叨,雁女子(我)怎么也不回来了?上次争嘴生气了?
那个争嘴的事,是有一天晚饭上为了电视里一条新闻蹭起来的,说某村户遗弃老人。我当时义愤填膺地评论:“真是可恶得很,告他去呀!”姑父那天情绪不好,农活一劳累,心里就毛糙,吼了一句:“你想得简单!你太幼稚了!”我怎么幼稚了?农村里人情世故复杂,在这个环境下言及法律法制,显得子曰,但是告一状,奋争一下,也无妨吧?就这么争起来了,偏偏老蒲又顺着姑父的话假意批评了我一句,意思是劝我住口,我又不好硬顶亲戚,便顺势接过老蒲的话锋:“你才是……你以为我是幼儿园来的?!”几分钟后,姑父突然爆发了,把碗一扔:“我晓得那个幼儿园的话,借蒲步搭桥,就是在说我!”满桌子人,沉默了一下,他弟弟赶忙相劝,说小辈子的话嘛在意那啥云云,大家就打着呵呵接着吃饭了。睡觉前二孃还拉我过去说,你姑父人就是那样的,嘴直,心里没啥,你莫怄气啊。
这事过了好久我都还在反复思量,我确实没有怄气,我想到我这人性格刚直,离经叛道,幸好不是长居农村,小住怡情既是大雅。上次离乡那天,东西太多,我把随身的外套袖子拉来系在腰上,二孃一把拉我过去,附在我耳朵上小小声地说:“雁儿呢,我跟你说嘛,莫把衣服绑到腰杆上!我们这里不兴恁个,人家兴说!”她的动作神秘兮兮,弄得我开始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一时半会儿才反映过来,觉得好笑,就直白她:“人家说,那是人家的事,有啥嘛!”我妈在旁边打圆场:“他们城里兴那样!”接下来在路上坐小巴,一辆小巴塞进十几个人,还有若干农货,人都挤得蜷在一起,对座有两位少年,一个用手肘碰另一个,示意看我,原来是挤来挤去,T恤的领口掉下来了,人又弓着,里面黑色的胸罩露出一截,我这还是在上海买的CK,那少年惊异得很,又把头稍稍偏过去说:“看眼睛,眼睛……”我知道他好奇我黑色的眼线,被碰那个少年年长一些,懂事一点,回碰他一下,说:“莫去指别个!”然后我又想到姑父,刚过完大寿,幺儿子送的一块有机玻璃牌匾,美工铺制作的那种,贺词就电脑录入字体出来的,按我和老蒲的最低要求材质上不用木料,起码也得请人手书吧。那天姑父农忙间隙,叫我和老蒲帮他用薄膜包起来收到屋里去,我们细细包了,他回来一看,说这活路没做精细,没包好,自说自拆了重新包覆一遍,弄得跟裱画屏似的平整可鉴,简直让我汗颜。由此见他重视的,而我们认为是虚无的物,也推及思想上述事体,觉得农村人现今的思维仍然为宗族礼数深深牵引,有淳朴颟顸的一面,也要抹杀个性、不要出头鸟、顾人脸色、避人议论等等,是为风俗,是为传统。
但是那一眼清明的乡村风景却使人心神明净念兹在兹,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城市人心中千寻不得的桃源,所以当妈妈询问能不能接她,我心里立刻就答应了。妈妈转达二孃姑父的话说,机耕道已经修成水泥路了,一直修到他们晒坝那里的,你们回来会很方便。这是我们第一次自家驱车回梓潼,再不用就着大巴的时刻表东颠西簸,路过石牛镇,宝石镇,才看到苍翠的山,和夯土的农舍,我已经兴奋得不行了,哈哈地笑个不止,忘形喊叫一阵。到了机耕道,果然已经铺上了水泥,只是还那么一点儿宽,进去两根水泥桩子,体型大点的车就只能止步了,万幸我们就一小车,只是一路祈祷对面不要来车,不要会车,就这么到得二孃家。
我赶忙就提着相机到处晃悠了,拢屋都下午三点了,次日又要返程。日头正朗,山野分明,站在田边定神下来,看地里还是那样青翠的色泽,天空湛蓝。几乎每一个山头、每一棵大树、每一处取景,几年前都已经拍过了,再看也还是百看不厌。谷子还要一个月才熟,那时可以看见黄绿交辉的景象,而现在,我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清香。
那是谷物的香味。如果你煲饭用上好的米,煲到八分熟有蒸汽呼哧呼哧出来那时,就能闻到那种清香了,满屋子都有。而现在,是目之所及的大地上,整块整块的稻谷在竞相成熟,散发出来这诱人的香味,那是植物的荷尔蒙,我使劲地吸使劲地呼,周围是这样的寂静,只有蝉噪,间或斑鸠声声:谷谷——谷——
蒲小妹儿也欢腾得很,老蒲牵她看苞谷棒子,最初还忸怩着,手上粘点泥巴,马上摊给爸爸看,“㞎㞎!”后来自己捡根棍儿溜达了,鸡鸭猪牛看个遍,拉她去看母猪,十几只小猪正在吃奶呢,奶子扯得老长,让她看,吓得直哭,以前只见过画片上的猪妈妈,哪里晓得猪妈妈原来是这么巨大啊。
二孃姑父兀自忙活,二孃给我们割冬瓜南瓜,摘枣子梨子,姑父给猪磨饲料,给我们打去年的谷子。晚上陪他喝酒,喝丰谷,一搭一搭闲聊,这酒好那酒好,我也不争论。民风还是那样,喝酒吃饭,强人所难,才显得热情,本来非要老蒲喝,说了开车的,那也不行,多少要抿两口,意思意思,相执不下,我就一把端来,陪上几杯。酒后去睡,抬头一望,看见银河纵横,星芒闪闪,星云也清晰看见,半夜里几次醒来,透过窗户也看见满天星。老蒲说好久没睡得这么美好了,一觉到天亮。
一早起来,二孃就开始为我们收拾农产品了。我站在旁边听她和我妈说话,有趣得很,她捆了好大一堆自家做的挂面,我妈说够了哎够了哎拿那么多杂子哎,二孃说看你才笑人得很!我给你拿二指那么粗嘛!我妈就回,嗯哪!那你给我拿磨盘那么粗嘛!我在心里狂笑,这种对话句式夸张极了,我妈进城那么多年,思维和说话,却一点儿也没改变,应对起来一套一套的。一边说一边装车,把车都塞满了,最后蒲小妹儿挨个盖印章儿,依依道别。
归途中妈妈一路给我们讲这条路那个湾的名字,其实我根本记不住,毕竟我不是这里生这里长,我对这些故事倒是兴致盎然,比如车开到某座桥,她就跟我们回忆起小时候从战斗村走到梓潼镇上去念书,一个月回家背一次粮,六十多里路哇,背到这个桥这,走得哭哇,实在走不动了,靠着歇一会儿脚;车开到某个湾,她又跟我们回忆那个癞子湾,一湾癞子,就是麻风,解放后全部集中到湾头来医,还是医好了哇;车开到某条路,她接着回忆,旁边那条老路,当时你二外爷参与修建的,那时侯哪里有机器哇,全是靠人背石头弄,你二外爷,就是外爷的弟弟,远征军回来的,抓壮丁本来抓了你外爷,他人老实,怕到了部队受苦,想了好多办法,换成你二外爷顶替的,才十三四岁还是个娃娃,去了当的号兵……后来她疲倦了,老蒲说,妈,你累了就睡一会儿嘛,她就睡了。我一路想车外这条路,小时候每年回来省亲,被妈妈牵着哄着地走啊走啊,有一次走到日落,暮色昏沉,我们在山梁上歇气,我那时感觉山路怎么那么长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完,另一次在深夜,姑父打着电筒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人走出几米外就不见了,我得紧紧跟上,模糊的雪映天光,路途曾经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