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还卧在墙角的几簇白菊，苍郁的叶片里点缀着稀稀拉拉的花苞，眨眼的功夫，秋叶的一黄一落，惊醒梦一般，呼啦啦就成了一片灿灿的花，跟深秋对视着，在飒飒的秋风里挺拔着，把自己雕琢成了一个深秋。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新来一年轻女教师，人美也爱美，刚来不久，就撺掇着学生从家里搬些花儿来装点一下斑驳陈旧的教室。
　　
　　那个时候，我们的眼里只认识蚂蚱菜花、荠荠菜花、苦菜花和婆婆丁花，倒不是觉得这些花儿有多美，而是我们放学后挖回的这些菜，能被母亲用地瓜面玉米面搅在一起，填充一下我们一直饥饿着的肚腹。饥饿的岁月里，能填充肚皮的东西，就是我们眼睛里的一切，就是美的东西。而女教师提到的那些君子兰啊，杜鹃啊，马蹄莲啊，玫瑰啊之类的花草，我们见都没见过。
　　
　　回到家里，我央求母亲想法给我弄盆花儿。正给圈里哼哼唧唧的猪添食的母亲，用忙碌的背影给了我答复：弄花儿，到你先生爷家弄去！
　　
　　母亲说的先生爷，是我家隔一条胡同的邻居，七十多岁年纪，高高瘦瘦，年轻时做过私塾先生，村里人尊称他“先生爷”。
　　
　　先生爷很少在街上露面，我们不知道村里的大人们知道他多少，反正在我们所有孩子眼里，他和他的一切就是个迷。那个打倒一切的年代，成分不好的人先后被抄了家，还要头上戴了高高的帽子，背上插了长长的牌子，挨个拉着四乡八疃游街，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先生爷的成分是富农，而每次被批斗被游街的人里面，却单单没他，他家那让人眼馋的高高大大的六间青砖瓦房和占了半条胡同的院子，也从来没有这“派”那“队”这“兵”那“将”的进去“扫”过，这让我们不解。
　　
　　更让我迷惑的是，先生爷家每顿饭都要有油爆锅的吱吱啦啦的响声，丝丝缕缕的香气伴随叮叮当当铲锅碰击的声音，从先生爷家忽忽悠悠跨过那条胡同飘到我们家，刺激着我的胃口，那些香气，奢侈地在我鼻尖下绕来绕去，一度成为我美滋滋的向往。
　　
　　先生爷家的成分，先生爷家的大院，先生爷家的生活，在那些横扫的年代，足以让他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可偶尔出现在街上的先生爷，依然是一缕长髯，容颜清癯，那四平八稳的脚步，仿佛把岁月凝固在他自己的空间里，凝固在所有人尊重的目光里。我和所有人都疑惑的时候，有人会告诉我们：先生爷家有牌牌挡着！
　　
　　那牌牌我是见到过的，一尺多长，一柞余宽，红底黄字，牌牌的顶端刻一金星，金星下面四个方方正正的金字：烈属家庭。烈属的含义，在当时我是明白的，那块牌牌会的神奇，却让我吃惊，居然就能挡住外边的风雨，让先生爷家的大院静寂在神秘里。
　　
　　母亲让我到先生爷家弄花，明摆着就是封死了我的想法。很多人都知道先生爷家的院子里种满了花，可种的什么花，花好看不好看，谁都没进去看过，一道苔藓斑驳的墙，把先生爷家的院子隔离在喧嚣之外，墙头摇摆的青草，给了人们一个神秘的猜测。
　　
　　那个下午，得到一盆花的渴望灼烧掉了我原来的好奇和胆怯，让我无法抗拒地踏进了先生爷家的院子。满院子的白花，肃静洁雅，午后静寂阔大的院子，被雪白的花儿摇曳着。那个下午，我从先生爷那里得到一盆白花，顺便知道了这花的名字叫菊花，我还知道，这个大院子里，种满了这样的菊花，先生爷就天天在家侍弄这满院子的花儿。捧着一盆白菊跨出先生爷家门口的时候，我回头望了望悬挂在门框上的那块牌牌，规规矩矩的，很顺眼。
　　
　　从那个下午开始，我成了先生爷家的常客，没事就跑去看他侍弄那些雪白的花儿。闲下来的先生爷，会招呼我坐在青砖房前的葡萄架下，拉扯一些杂七杂八的话题。有时阳光从葡萄架上方斜射下来，掠在先生爷稀疏的白发和长髯上，银丝一般，伸展了四肢的他静静注视着满院子的菊花，在团团的阳光里，融化到菊花里一样。
　　
　　时间长了，从先生爷那里知道，他有个女儿，名字里面有个“菊”字，从小爱菊，在济南上学时跟着队伍进了太行山没有了音信，再后来就有人送来了门口那块牌牌和一只绣着菊花的手绢。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先生爷就蹲在满院子的菊花前面，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一簇被风摇歪的菊花，一阵风掠过，满院子的菊花摇曳着，涌起一波波白白的浪花。
　　
　　再进出先生爷家的院子，我都看看那门框上的牌牌，方方正正。
　　
　　先生爷没有亲人，是村里管事的人出面招呼乡亲们给他料理的丧事，县里也派人下来过，送了一个花圈，白色的，一圈一圈，像一朵菊花的脸。
　　
　　先生爷下葬后，村里就给他的院门落了一把锁，把一院子的菊花锁在了里面。扒着门缝，有照壁挡住我的视线，我看不到满院子的菊花，耳朵里却能听到风掠过花的声音，脑子里便是那些翻涌的白色浪花。
　　
　　此时，也有风儿掠过，眼前的几簇白菊也摇曳着，簇簇的白花摇起了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