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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伟大也逃不过爱情
2012-3-16 10:23:39    来源:东方早报    我要评论(
  
  《风云人物采访记》最后一篇的采访对象是希腊抵抗运动的领导人亚历山大·帕纳古里斯。就算之前对奥里亚娜·法拉奇的爱情生活一无所知,你也能马上从这篇访谈文字中察觉到一种异样。之前篇章里建立起的那个主动出击,咄咄逼人印象的法拉奇在此完全被颠覆了。她叙述的口吻如此抒情,以至于我们会不习惯她用如此温情的句子开头:“那一天,他的脸就像是被钉了十次十字架的耶稣的脸一样:他看起来比他34岁的年龄要老些。苍白的双颊上深深地刻着几道皱纹,乌黑的头发间露出了几缕银丝,他的眼睛像是两潭忧郁的水。”
  
  他们第一次相见的那一天是1973年8月23日,法拉奇44岁。她原本是要去采访德国总理勃兰特,为此她已经准备了八个月,但偶尔听到同事说要去采访刚从监狱释放的帕纳古里斯时,毅然改变了计划行程,转身直奔希腊。这是法拉奇采访任何政治巨头时也不会发生的事情,她竟然在见他之前,感到了局促不安,她在后来的回忆中用了这样的句子“我记得很清楚:我咬着指甲,不知该如何是好”,仿佛刚刚陷入了热恋的女孩一样的情怀。
  
  她对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印象深刻:“炎热的下午,汗水使我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花园里、凉台上和别墅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人,还有记者、喧嚣声和拥挤不堪的场面。”她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那个人“他挂着他那张像基督的脸坐在一片混乱中间”,但是“他一看见我就像只猫那样跳了起来,跑过来拥抱我,似乎他早就认识我”。我总怀疑这个相遇的场景是虚构出来的,在她的回忆中,原本平常的场景,也会因为一次次地回顾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爱情是虚构的动力,一对爱人再平常的相遇也会被赋予一种一见钟情的神秘色彩。我们喜欢宿命般的相遇,命中注定的爱人在互相对视的那一刻,已经具有了心有灵犀的神奇力量。再伟大的记者在面对爱情到来的时候也会沦陷其中。
  
  法拉奇与帕纳古里斯的采访注定是最不客观的一篇。她似乎放弃了所有的进攻和技巧,变成了一个温柔静默和乖巧的聆听者。我们很难相信,这个让基辛格、布托、卡扎菲愤怒、尴尬、暴跳如雷的记者竟然放弃了追问的机会,用这样幼稚的句子发问“阿莱科斯,不要说这些了”、“阿莱科斯,你不怕被杀吗?”、“阿莱科斯,我不会问你这件事的”、“你哭了,阿莱科斯?”、“如果你不想再谈,就不要继续说了,谈这些够了”……阿莱科斯是朋友们对帕纳古里斯的称呼,法拉奇在采访中,几乎放弃了任何发问的机会,这是任何受过基础训练的记者都不会犯下的大忌,她甚至主动要求阿莱科斯不要过多谈论自己的痛苦。这怎么会是法拉奇,怎么会是面对任何暴君、独裁者都面不改色抛出自己问题,紧追不舍的的法拉奇?简直判若两人。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她爱上了这个“奇怪的小眼睛,一张大得出奇的嘴,短下巴颏儿,还有那些不满在嘴唇上、颧骨上使他变得极丑的伤疤”的美男子——你没看错,我也没写错,在法拉奇眼中,帕纳古里斯就是个美男子:“这种美是荒唐的、自相矛盾的,与他美好的心灵无关。不,也许我永远理解不了他。从第一次见面后,我就认定他是一口充满矛盾、出其不意、利己主义、慷慨、不合逻辑的的神秘的深井。同时,他也是产生不测事件的永不枯竭的源泉。”
  
  我注意到了法拉奇还用了一个句子形容帕纳古里斯“他就像一个领袖那样讲话”。换句话说,他的自信建立在别人对他的臣服上。这个男人多年的牢狱之灾,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许,对他而言,爱情只是他全部政治生涯的一个点缀。就像法拉奇最后问他作为一个人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的回答是“意味着有勇气,有尊严。意味着相信人类。意味着去爱”,但是“不允许让爱成为避风港。意味着斗争和胜利”。占据他全部生活的是不断地革命和斗争,爱,对他而言不是避风港。任何优秀的人在被政治迷惑之后都会产生负面的影响,政治腐朽人的灵魂和头脑,比如他们习惯了专横和不可一世。他们需要别人言听计从,俯首臣服,毕恭毕敬。他们会经常发怒,只是他们想当然认为,他们这个世界付出了太多,世界欠他们一个公平。这才是悲剧的开始,政治人物的魅力不是因为爱情,因为爱情不是建立在臣服之上。
  
  在他们短短几年的关系中,法拉奇更像一个母亲,而不是爱人。她需要分担他的一切,但换来的不是温暖的爱意,而是无休无止的付出。她无怨无悔地帮助着这个和情人散步时口袋里也会揣着炸弹的男人,她冒着生命危险把他转移到意大利,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让他继续革命,她陪他一次次进出雅典,帮他竞选议员筹款,有几次差点被对手追击得车毁人亡。她欣赏他的激情和口才,她忍受着他的任性和固执,她和他一起承担无处不在的危险……她一直说阿莱科斯是唐·吉诃德,而她就是他忠实的仆人桑丘·潘沙。
  
  相爱两年后,法拉奇怀孕了,为此她还专门写了一本书《为未出生孩子的信》,以少有温暖和喜悦,抒发了她怀孕后的情感,展现出了她性格中柔情似水的一面。然而,当帕纳古里斯得知这一消息后,不但没有喜悦的神情,反而以嘶哑和结巴的声音问法拉奇打胎的费用如何分摊,并建议两人各出一半!这不是法拉奇渴望的爱情,但是她一如既往地支持着这个为政治献身的男人。
  
  1976年5月1日晚上,帕纳古里斯因为一场神秘的车祸去世,法拉奇终生仍对其念念不忘。她称他为自由和正义的斗士:“因为他所寻找的东西,也是每一个值得生下来的人应该寻找的东西,是不存在的。被称为自由,被称为正义的东西都是一场梦。哭泣也好,诅咒也好,忍受也好,我们只能追随这个梦,并对自己说,当一样东西不存在时,就要创造它。”他也许是个自由的斗士,但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我们也许始终搞不懂,法拉奇是因为爱情爱上他,还是因为他所坚持的理想。
  
  也许仅仅是因为爱情,我宁愿这样想,再伟大的记者也逃不过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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