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之地
2011-11-12 10:51:11 来源:阿乙 我要评论()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世说新语》
关于《三十七度二》
作者菲利普•迪昂1999年2月在接受采访时说:“这件事实在令人感到厌恶,我的作品竟然只是通过这部电影在世界各地传播,导演让•雅克•贝纳克斯的审美情趣与我完全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菲利普•迪昂所指责的电影,中文名曾被译作《巴黎野玫瑰》。我是看过电影找来小说的。七八年前读过一次,没留下印象,今年重读,中间一大截仍然读不进去。我想告诉别人,这本书的全部精华在于最先五章和第26章。
小说开头即显得拖沓,展现的不过是一个35岁雇工慵懒的生活,其间偶有佳句:“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都躺在那儿,我自认为已经在生与死之间找到一种完美的平衡”。仅此而已。但在贝蒂闯入小说后,这些废笔全然活跃起来,因为贝蒂强调的是“最好别待在这儿”。贝蒂在夜总会的同伴跟了有钱人,过上洋气的生活,而她自己则因为不耐那帮流氓而失业。
贝蒂想离开这鸟地方,而索格(这是他在电影里的名字)甘于现状,不思改变。这便构成冲突。起先,对这两种鲜明性格的描写,是通过一个中介(汽车旅馆老板)实现的:贝蒂想摆脱在空旷之地的无聊生活,而索格则试图滞留此地,就像过去他一直滞留一样——即使老板反复刁难,要他们免费粉刷多达28幢的房屋。贝蒂开始展露神经病的征兆,时常怒气冲冲。索格所说的是:“自从我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并没有感到自己在虚度光阴。恰恰相反,我甚至觉得比过去更充实了。”而贝蒂的回应是:“妈的!我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我们应该摆脱困境。”或者,“好吧,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为了被允许待在这里腐烂掉,我必须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刷这些破房子上。”
最终贝蒂用煤油灯点着房屋。“喂,你跟我来吗?”她问,“我们赶快走吧。”
这是前五章的内容,至此时全然为神作。随后他们一进城,故事便走向松垮,贝蒂的疯狂虽然日渐增加,对比前五章看,却无新意。直到最终她挖掉自己一只眼睛,才有了震醒读者的魄力。在第26章,作为一种无奈的结局,索格男扮女装,穿着高跟鞋,挂着肥硕的乳房,混进病房(因为他曾与院方冲突,不被允许靠近病院);索格用枕头捂死了贝蒂。
无论是看电影还是看小说,我都觉得全篇呈现的是一个灿烂夺目的女性。一直很难形容贝蒂,就像在你心里有一团模糊的东西,代表了你的理想、宽容、怜悯与爱,你却很难形容。在人一生中,很可能碰见这样一位女性,就像暴雨一样疯狂,你却能从淋湿中感受到自然而然,你觉得这是来到人间的目的,注定与她共生,你们共生于这一世界。或者,她就像一束快速升空、固执蹿燃的烟火,在你的惊呼中不可避免地爆炸。她有着灿烂的花朵,但永不归来。
山哥说贝蒂是一个无视人类规矩及一切世俗秩序的本真女性。根据一些海报的介绍,贝蒂是一个性格自由而极端的女子,她受不得约束,忍受不得心爱的人被别人欺骗和侮辱,才华受不到重视。我觉得都形容得准确。三十七度二是孕妇的体温,根据另一个早年听到的说法,它也是爱情发作时低烧的温度。贝蒂也许一直在这种温度里存活。
我此前一直觉得小说呈现的便是这个女性,有的影评说作为配角的男性寡淡无味。但是在那烟花沉寂之后,我知道真正的主角其实是圣父一般的索格,那35岁的世外人。他克制、方便于人、无所谓,又怀着深刻的爱意,他承受一切伤害,像被失控的马车拖进火海,毫无怨言。他超脱于自我的促狭,成为危险之花的保护人与收葬地。他可以静静地被剥夺,也可以被强行塞入他不想要的东西,就像忠仆那样将自己置之度外,为对方收拾一切烂摊子。在贝蒂成为活死人后,出于一种悲壮的柔情,他用枕头结束了她无解的生命。
在1999年的采访中,澳洲广播电台的记者米海伊•维尼奥尔说:“所以你(菲利普•迪昂)希望(电影中)那些煽情的内容少一点儿,而把更多的东西,都集中到人物性格的刻画上。”但这只是一种技术手法上的傲慢。电影会不时配上一段催情的音乐,而小说在语言上可以冷静。从根本上说,小说的命题又本来就是煽情。我觉得煽情不见得是坏事,在2002年《郑州晚报》的娱乐部主任李涛推介我看这片子后,我便不可抑制地走进它的共鸣圈。这部电影所展现的凄楚,就像刀子一样拨开我心里掩埋的东西。它使我感到愧疚和乏力。它清楚地展现出我自私与冷漠,又照耀出我曾有过的犹疑与支吾。我就像在一个中间地带踯躅,在前边是危险的风暴,在后边是平安的世俗。我在那里踯躅很久,看见一个女人越走越远,永远失踪,然后回到空洞的社会。
2002年,我才开始看碟,那时被指点看过的,《霸王别姬》、《肖申克的救赎》、《活着》、《疾走罗拉》、《低俗小说》,所有这些,都有这样那样的好处,却也只有一些技法和文本上的崇敬。从来没有一部电影像《巴黎野玫瑰》这样,像刀子一样刻入灵魂。就像一团浓积的云层,永远盖在心间。我当时看的是一张分上下两集的碟,我觉得应该有三个小时。在那漫长的观看之旅结束时,所有心情都被压到一块无处抒发,然后片尾曲来了。我当时来来回回倒带,一共听了八遍。我还记得我和李涛的对话:
“有什么好看的碟推荐么?”
“我想想……巴黎野玫瑰,巴黎野玫瑰你看过没有?可黄了,世界十大情色片。”
在访谈资料里有说,1981年,当菲利普•迪昂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50比1》问世时,他还在一条偏僻的高速公路收费亭里担任夜班值班员。后来记者问他:对于你在书中描写的、那片空旷地带的场景,读者都有一种共同的理解。
他回答道:这里面有一个原因。与美国和澳大利亚这样幅员辽阔的国家相比,一个欧洲人,似乎不大可能与一片空旷的地区产生某种必然的联系。所以,我试图在我的小说中创造出这样一个地方,但是你知道,这更像是一个美丽的童话,因为这片真正的空旷地带,其实就在你的心里。
我在电影里看到了那空旷之地,大风将一块纸片吹远,暮色像巨铁大块沉下,老人的萨克斯孤独而萧索。可能一开始便是这种东西将我吸引。我容易想到这种孤独的尽头,以及在此地衍生出的凝滞时光,在那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将变得更加紧密。他们的相处就像大雨之夜的安眠,拥抱粗暴而诚实。他们互相赐予怜悯。
我曾经在洪一乡、燕郊以及一片蒙古草原看过这种大片下降的暮色,绝望的情绪将人抛进深不可测的孤独。人会显现出一种距离哭泣还远的悲伤。这悲伤使孤独的床铺吱吱作响。这时候一个人开始对女人忠心。
最近我将在燕郊的房子卖了,一共赚了八万。我没有住过一天,但是去了好多个下午。好多个下午,我坐着930来到燕郊,坐在墙角抽烟,看时光缓慢地下沉,在窗外远处有一条宽阔、弯曲的公路,偶尔有车辆疾驰而去,公路边有一只大烟囱,冒着白烟。
很多青年在北京买不起房,就到燕郊去买。
有一天,一个这样的青年带着他新认识的姑娘去燕郊,当车辆堵塞在通县,暮色沉沉,她突然嚎啕大哭,求求你,还是放我回北京吧。这是从网上看到的一则段子。我曾经想过一个梗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起初相识的地方便是燕郊,他们度过一段和美的时光,后来女人去北京,变成植物人。因为麻醉失当。而麻醉是因为整容。整容又是因为那碗饭越来越挑剔。我就想,美是一个残忍的词,北京也是。多少童真都被绞杀。当时想来煽情,后来觉得恶俗。但以后一定会写。
有一次我觉得,植物人醒来时,一定疲乏至极。她就像终于游到海边的人那样说:我一直在茫茫白雾中寻找通往你们的管道,我试探了一只又一只管道,被无穷无尽的焦躁和失望所折磨,今天,我终于回来了。我也想到我在洪一乡卑贱餐馆喝的酒。我们喝酒都很脏,把自己弄得像在猪槽里夺食。我逃脱不了这些煽情的东西,和基于这种煽情而产生的敏感。我在做人时很操蛋,写作时满怀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