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山城重庆深宅大院里传出银铃般地笑声,回荡在百年时空的缝隙中。那灿灿的笑声是天真的,那如花似玉般的笑脸是无拘无束的,那婀娜的身影披一身美丽无瑕的霓裳羽衣,孜孜讫讫地遨游在那斑斓的辞海诗经里,她的那一身秀丽因知识的熏陶而泛着智慧的粼粼波光。还因了知识,她与时代抗争,拒绝了千百年缠足的丑习,还因知识给她的力量,让她最终拥有了一双天生柔美的大秀足。
她,就是我的外婆,外婆的父亲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是旧时代人称的仕大夫,他因饱学而豁达,因悲悯而厌恶不义之战,弃官从学,墨宝飘香的屋子里,因他学问深邃而门下弟子众多,他园圃葱翠,屋宇敞亮,如天乐开奏山城,如梵琴拔响川蜀,那深宅大院里,曲径通幽处,处处奔放着他那大爱、悲悯的章法气韵。
他的大爱、悲悯保住了外婆的一双大脚,可是他的那大爱却没能遮挡住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而来的军阀混战,他的悲悯又怎能抵挡住民国不太平的枪炮声,他的生命就在那改朝换代的瞬息万变间嘎然终止。
明明灭灭的历史长河中,躁动不安的战争岁月里,漫漫人生旅途间,外婆就这样把她那不屑的两尺缠足布条弃于腐朽。残酷无情的动荡年代,外婆终于有了她一生一世的那一拜,可是高堂前却已经没有了那清风朗朗的仕大夫了。
那一拜,拜出了外婆独立人生的一片天地,拜出了她膝下的儿女情长,拜出了我的大舅和我的娘及我的姨娘,拜出她人生一世的苦难……
外婆就这样用她那双大脚从深宅大院走出来,踏着那条殷实的小径走向了战乱,走向了贫穷,向她一生的苦难走来,她一步一回头,一路悲惨一路忧患。凄风,吹走她漫妙的青春,苦雨,打湿她婀娜的脊背,她一个捧起“四书”“五经”与时代抗争的,有着深邃文化底蕴的中国女性,用她的睿智洞察着大千世界,看大“清”的太阳陨落,看“民”国的潮起朝又落,那个曾经的大佳闺秀就这样畅游在那千年文化的辞歌诗海里。
无义的战争挥撒着它无穷的魔力,生命的航船,有此岸无彼岸,泣血诀别生她养她的热土,哽咽那黑夜长长,叹息那川山风雨,行走于万水千山之间,一路风尘,一路悲歌,那美丽的人儿呀,拖儿带女,一双大脚走遍五湖四海,一双大脚踏遍南北东西,避战乱,躲日寇,求生存,荆棘重重,一生的企盼,满身的磨难。
无义的战争,噬血地蹂躏,懦弱的民国,没有铜墙铁壁只有猥猥琐琐,只有小心翼翼,她的那双大而柔的美足就这样载着她伤透了的心伴着血和着泪,一路艰辛一肚子的委屈,饮恨再次离去那让她伤怀的故地。
儿时,曾多次听外婆讲起她的故乡的老宅和老院,院子里风清虫鸣,院子里月光如水。院子里葡萄架下的圆桌石墩,月光透过葡萄枝叶射在那石桌上时隐时现的星光点点,池塘里的鱼虾,池塘里的荷莲花开,她在讲述这些时她那慈祥可亲的脸上总露出一种对幼时回忆的幸福。
中年的秋风瑟瑟来临,青春的落幕让她唏嘘不已,风刀霜剑,白发相逼,汹涌的文革哪来静谧?一双大脚啊!你为何总走不停?悲苦的命运从未消停过。尽管如此,她还殷殷教诲,忠君报国,莫行不义。面对小人的折磨她总挺拔着她的脊背,她从不抖抖索索,她那笔直的脊梁挺拔了八十六年,至死都未弯曲过,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是我还尚未知事时,就总听她挂在嘴边的,大丈夫只能流芳百世,大丈夫不能遗臭万年。这些话不知听她说过多少回……
一百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短暂的一瞬,我那已经故去了的外婆今天刚好一百岁,她在临死前总握着我的手,切切地嘱托要我去台湾找大舅,我毫无犹疑地答应了她,而在此之前我们总隐瞒着她,那大舅其实早在民国六十七年(公元一九七八年)就先她而去了。望着那因年迈而干瘪了的老脸皱纹相叠,沟壑纵横,颧骨凸起的她,我们怎么敢忍心地把实情相告?
那粗糙的老手冰冷、冰凉,不停地颤抖着,我的心也在剧烈地跟着抖动,三十几年的朝夕相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的耳鬓厮守,恩重如山的善良老人就要飘然而去了,那个曾经的大佳闺秀,那个从小教我学习,教我唱歌,教我诵读诗经的外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几滴清泪顺着那塌陷的脸颊从鼻翼边上慢慢地流淌下来,我悲痛之极……
一双大脚从川山走来,一双大脚啊!你走向哪里?你五车的才富啊!且善良睿智,阿里山上的大舅啊!可记得外婆的那双大脚?那年的一别竟成永别,外婆她至死都还在盼着你呀!外婆她满腹的怨忧哟,此时却静静地卧在那黄土高坡上。
每一年的清明,我们第一件要办的事情就是去外婆的墓冢前看她,为她扫墓祭祀,那冥纸冥钱燃起的袅袅青烟向天空飘荡,阴阳两隔间,我仿佛看见外婆的那张瘪脸生动地在微笑,耳边仿佛又响起她那四川话吟诵的诗经:“菁菁者莪,在彼中阿,即见君子,乐且有仪。……泛泛扬舟,载沉载浮,即见君子,我心则休。”那朗朗的声音仿佛要随着那不断飘飞的青烟飞扬到她的故乡重庆,飘到她那幼时的深宅里。那柔美的女中音是那样地仰扬顿挫,她那双沧桑柔美的大脚仍旧最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