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她熬到了年底了。
　　
　　往年这个时候，家里热闹疯了：请示工作的，拜年的，拉关系的……川流不息，简直挤破了门！现在，她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三室两厅的房子了，面对那幅挂在墙上的丈夫的遗像了。她对着丈夫的遗像，久久地想他怎样从农村出来，一步步干到市长的高位，直到被“双规”，被判刑，被保外，被送到火化厂，被挂到墙上……一幕幕，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又像发生在自己身边，又像在做梦……她悔呀，恨呀！要不是为了自己的虚荣心、贪心，丈夫怎么会堕落成“双面人”？实在说，自己才是真正的罪人啊！挂在墙上的应该是自己啊！总想拥有太多，最后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耻辱、悔恨、煎熬，象影子一样追随自己，寸步不离……
　　
　　屋子太静了，她的心太冷了。她感到自己用不了多久，也会被挂到墙上，和丈夫挨在一起。可她还活着，还有一口喘不完的气，还得去面对今后不知短长的日子，还得偶尔面对曾经熟悉恭敬的面孔，看他们如何把自己当成灾星，惶恐地避开……儿女也很少回来了，偶尔打来一个电话，例行公事而已。“门可罗雀”四个字，真是绝好的讽刺啊！就算是真的门可罗雀也好啊，那还能有不少生气呢。唉！奋斗风光了半辈子，到头来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外面在放鞭炮了，似乎在提醒她，热热闹闹的新年就要到了。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在很多人欢度新年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在痛苦和麻木中活着，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非得当一个人什么都失去的时候，才能有一星半点的醒悟吗？
　　
　　有人在敲门。还有谁会来敲这里的门呢？许是敲错了？或者是收什么费的？这个时候，就连强盗也不会有兴趣来的……那声音还在传来，胆胆怯怯的。她现在除了孤独，什么也不怕了。她从容地开了门。
　　
　　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都是农村人打扮，脚边放着个鼓鼓的口袋，满是敬意地打量着自己。
　　
　　“这是方市……老市长的家吧？那就对了，我们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的，都说不知道。嫂……嫂子，没啥，这不要过年了，我们来看看你，你，不会嫌弃我们吧？”
　　
　　“这是说啥呢？这时还能有人来看我们，我都不知说啥好哇！……”她手忙脚乱，把他们让进屋。家里没有什么人了，连多余的拖鞋都没有预备，就那么让他们进来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哪个进来的人不脱光了鞋，蹑手蹑脚的呢？
　　
　　那两个农民模样的人怯生生地进了屋，一眼瞅见了墙上的遗像。男的说：“这就是老市长了，这是好人，好领导哇！帮了咱农民多少忙啊！现在不兴磕头了，咱给他鞠个躬吧！”两个人认认真真地鞠了躬。
　　
　　这个举动，让她差点哭出声来。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嫂子，我们是中兴村的，农民……”
　　
　　“他犯错误了，你们不知道吗？”
　　
　　“都知道了。都是人，哪个不犯错呢？主席还，还几几开呢。嫂子，你可能不知道哇，老市长到了我们农民家呀，一点没有架子，真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啊！炕头上一坐，农村的事，比我们还知道哇！……大前年发大水，半个多月，一直没离开我们村子呀！……”
　　
　　这事她是清楚的，大水过后，他住了院。自己问他：“你这样做，谁记得你呀？你要是被大水冲走了，这个家交给谁呀？算一算，你还有两年就退休了……”那次他没有辩解，默默地赞许了她的话。
　　
　　“……去年我们那里的水稻销路不好，老市长亲自带人到南方去，帮我们卖稻子……这事我们能忘了吗？我们村民到街里打工讨不到工钱，又是老市长让法院帮我们要回了工钱……人都有心啊！谁能忘了呢？我们村里一些人啊，对老市长感激的不得了，老市长出事后，有的偷偷在家里烧香，给他祷告哇！老市长不在了，我们村里还有给他烧纸的……”
　　
　　她突然不加掩饰地哭了。哭着哭着，一把抓住农民夫妇的手，使劲攥着，摇着：“我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还记得我们，不嫌我们，来看我们……我不把你们当外人了，你们今天要在我这里吃过饭再走，我把你们当成自家人了……”
　　
　　农民夫妇窘得直搓手：“不了嫂子，眼看要过年了，家里还有不少事没做呢。嫂子，我们这次来，没给你带啥，就这些，都是家里养的种的，比市场上卖的强。这东西不值几个钱，你收着，这不算送礼……”
　　
　　不容分说，自信地掏出口袋里的东西：两只鸡，两只鸭，两只鹅，都洗拨干净了。两条鱼，是凿开江冰捞出来的。还有几棵翠绿的大白菜，一捆嫩黄的蒜苗……表表心意吧。
　　
　　谁能拒绝这份情意呢？她使劲儿点点头，真诚地收下了。她的心有了着落，她感到生活渐渐变得明朗活泼起来。
　　
　　“嫂子，现在冷，明春你到我们村里住一段儿吧。我们那儿有水，有稻田，树多，空气好，待着心静啊。嫂子，我们那里的大米好啊，我想专门种几亩地，上秋给你送来……嫂子，你可千万别见外呀！……”
　　
　　送走他们，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她没有擦，任它们流着。她觉得心中有了一团热气，外面的天也越来越清亮了。她对着墙上的遗像，喃喃地说：“老方，你看到了吗？听到了吗？还有人记得我们，记得我们的好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