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山上
2010-5-27 10:33:08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一
特蕾莎听了托马斯的话,顺从地站起来到彼得山上去。虽然她一点也不想去,虽然她身体很虚弱,但她不能违抗托马斯。
山上出奇的安静,一个人也没有。往常总是有很多布拉格人来这里呼吸新鲜空气的。这静谧是令人安心的,特蕾莎不再觉得紧张。她向上走着,时而停下来看看身后。她看到脚下有许多城楼和桥。圣徒雕像挥着拳头,两只石头眼睛凝望云端。
她到了最高点,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坪,还有稀疏的几棵树。山上有六个人。他们有的站着不动,有的在慢慢地来回走着,有点像高尔夫球选手在观察地势的起伏,拈量着手中的球杆,在比赛前全神贯注地让自己进入状态。
这六个人中有三个人和她一样,惶恐不安,看似有一大堆问题好问,可又怕打搅了他人,所以宁愿不开口,只是带着询问的神色四处张望。
另外三个显得宽容善良。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把枪。他问特蕾莎:
“这是您自己的意愿吗?”
她不想让托马斯失望,所以说:“是的,当然是,这是我自己的意愿。”
男人说:“我们必须确信来找我们的人是自己非要死不可,不然我们是不会动手的。我们只不过是向他们提供服务。”
他询问的目光让特蕾莎不得不又一次向他保证:“是的,您不要担心,这是我自己的意愿。”
“您愿意第一个上吗?”
“不,求求您,不要。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是最后一个。”
“随您的便。”男人说着走向了其他的人。
他的两个助手没带武器,他们只是为了照顾要死的人。他们挽着想死的人的胳膊,陪着他们在草地上走着。绿草如茵,一望无际。自愿受刑者可以选择自己的一棵树,那三个人中有两个各选定了一棵悬铃木,第三个却越走越远,总也找不到一棵适合他死的树。助手温和地搀着他的手臂,不厌其烦地陪伴他。到了最后,他实在没有勇气走得更远了,他停在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槭树旁。
助手给三个人的眼睛蒙上了布带。
在广袤无际的草地上,三个人背靠着三棵大树,眼睛上蒙着布带,仰面朝向天空。
持枪者瞄准,然后射击。除了鸟的歌声,听不到一点喧闹,枪上装了消音器。
靠在槭树上的男人最先倒了下去,接着是背靠悬铃木的两位,也依次倒了下去,悄无声息。
现在,轮到特蕾莎了。
她对要蒙她眼睛的人说:“不,我要看到这一切。”
那人并不打算逼迫她,而是搀起她的手臂,他们在无际的草地上走着,特蕾莎无法选择这一棵树还是那一棵树,没人催促她。但她知道逃不开。于是当她看到面前有一棵开着花的栗树时就走了过去。她靠在树干上,抬起头,她看到枝叶间穿过缕缕阳光,听见城市在远处喃喃地温柔地低语,仿佛千把小提琴在演奏。
持枪者举起枪。
她觉得自己再也没了勇气,她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绝望。她说:“不,这不是我的意愿!”
持枪者立刻垂下枪口,很平静地说:“如果这不是您的意愿,我就不能这么做,我没有这个权利。”
他的声音和蔼可亲,仿佛在向特蕾莎道歉。因为他们不能去枪杀一个不愿意死去的人。他的和蔼令她心碎。她转过头去,对着树干号啕大哭。
二
彼得山上这关于生死决择的一幕,按常理应该简洁地予以归纳整理仅作为我的文字的楔子。我如此大段的引用(当然也经过了一定的整理)实出无奈,因为这段文字之所以让我觉得震撼,让我悲伤欲绝,完全因为那些细节的生动传神和对话中不动声色的温柔的残忍。如果我只是简单地说彼得山上特蕾莎从违心地选择了死到最后于生的渴望中终于抛弃了对托马斯所谓的忠诚而活了下来,一切都将会变得索然无味。所以即使我下面的文字会很少,我也不会认为这是本末倒置或头重脚轻,相信您读后会和我有同感。
特蕾莎抱着树干号啕大哭的时候,我站在旁边伤心欲绝地、心疼地注视着她。我似乎比她更难过,因为我欲哭无泪,只有心痛。而我却不知道我为什么难过为什么心痛。除此之外还有对特蕾莎的羡慕,她这独特的经历似乎有股魔力让人神往。
彼得山上的这一幕,有着太多的意外。
其一,死神很温柔。他们很悠闲也很优雅,像高尔夫球手。他们很绅士地询问,他们很耐心地陪着受刑者决择,他们很亲和地搀扶着受刑者的手臂,他们很人性地为枪装上消音器,又看似很人性地为受刑者的眼睛蒙上布带。
其二,死亡很诗意。高而静谧的山冈,广袤无际的草地,疏疏落落的悬铃木(法国梧桐,挂着可爱的绿色小圆球)、槭树(枫树,火一样的热烈,让人想起“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绚丽)和开着花的栗树,背靠大树,蒙着布带的眼睛仰望天空,耳畔是啁啾的鸟鸣。
其三,死亡的过程似乎很让人心安。您可以选择自己心仪的树木做为死的依靠——死还可以有着依靠岂不是很让人心安么?您可以慢慢地选直到满意为止。您的眼睛会被布带蒙上,也许唯其如此才会让人更安心也才能够对生彻底死心吧。您可以仰望天空,想象有澄明的宇宙作为灵魂的栖息地。
其四,死或者生是可以由自己决定的。您必须要回答死神,死是您自己的意愿,而且要确定死是您自己的意愿。如果你放弃死亡,你可以活着。
当然,也有不意外的,比如特蕾莎的放弃死亡,在我,应该是意料之中的吧。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或者换言之,生活很美好,而死亡,也需要勇气。
特蕾莎关于生死决择的这一心理历程是如此地饱受煎熬:
违心地顺从托马斯来到彼得山,违心地回答死神“这是我的意愿”,违心地再一次确认自己的意愿。之后她开始不再违心,她哀求死神说“我愿意是最后一个”,她对要蒙她眼睛的助手说“不,我要看到这一切”——其实并非勇敢,也绝非英雄,她只是想设法推迟死亡。她觉得眼睛一蒙上,就到了死亡的门槛,没有了回头的希望。直到最后她对死神说“不,这不是我的意愿”。
其实对死亡的恐惧不只是特蕾莎才有,先她而去的那三个人,也有着同样的挣扎。比如他们询问的神色,不安的四处张望,他们总也无法确定哪一棵是属于自己的树木的犹豫不决。
生活,原本是很美好的,就像特蕾莎眼中看到和听到的那样让人留恋不舍:她靠在树干上,抬起头,看到枝叶间穿过缕缕阳光,听见城市在远处喃喃地温柔地低语,仿佛千把小提琴在演奏。
在死神临近的时候,我们要做的也许只有像特蕾莎那样,在软弱和绝望中依然睁大眼睛,去发现值得你留恋的东西,去寻找生的契机。
三
也许读者会好奇,托马斯为什么会让特蕾莎去到彼得山,特蕾莎又为什么那么顺从托马斯的意志呢?
其实,如果一定要问为什么的话,只能说这个诡异的片断可能只是特蕾莎的癔想。首先,唯物主义的我们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幕的存在,其次,托马斯决不会强迫特蕾莎走向死亡,因为他对特蕾莎有着一种“无法解释的爱”,他把她看作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礼物,“对他而言,她就像是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河水漂来,好让他在床塌之岸收留她。”所以,所谓的托马斯的意志,完全是一种假象,如特蕾莎后来所想,只是一个戴着托马斯面具的人。
我的理解,彼得山上的一幕,完全是因为特蕾莎几近崩溃时的幻像。她再也无法忍受托马斯的放浪形骸,忍受不了他没完没了地和别的女人鬼混。托马斯总是试图说服特蕾莎,说他对多个女人的风流与他对她的爱情毫不矛盾,说爱和做爱完全是两回事,而特蕾莎拒绝接受这一观点。如此反复的爱与折磨中,才会有彼得山上的这一幕。
劫后余生的特蕾莎号啕大哭。
劫后余生的特蕾莎觉得无颜面见托马斯,因为她没有信守承诺,违背了他的意志,她害怕不被原谅。总之,她觉得她背叛了他。
什么是背叛?如果说这也叫背叛的话,那么托马斯身体的放逐又算什么呢?可怜的特蕾莎,居然把背叛和反抗混为一谈了。
劫后余生的蕾莎终于没有第三次拒绝那个邀请她的工程师,她对自己说,是托马斯把她送到这个男人家来的。托马斯不是一直对她说爱和性是根本不同的吗,她只是去给他的话寻找一个印证。
结果,痛苦更甚。对特蕾莎而言,这是灵与肉的分离。
谁的彼得山,谁的爱与怨,谁的灵与肉,谁的生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