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单位上组织我们去伊犁河南岸一个乡的贫困村去做扶贫工作调研。
　　
　　我去的那一家是一户维吾尔农民，男主人叫托呼达洪，49岁。可看上去有60岁的样子：清瘦，肤色黝黑，岁月的沧桑已经在他的额头和粗糟的十指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这使我想起伟人毛泽东说过的一句话：工人农民，虽然他们的手脚是脏的，但他们的心是干净的，因为他们是劳动者，是供养我们吃喝的父母（大概意思）。但另一方面，我又敏锐地感觉到，托呼达洪的一家日子过得一定很辛苦。
　　
　　托呼达洪的家在村子的最东头，高高的用夯土塌实起来的地基上盖了两间土胚房子。这种房子是伊犁河谷农村里最常见的房子，虽说是拥有冬暖夏凉的特点，但是遇到阴雨连绵的天气，这种房子常常会漏得一塌糊涂。因而这种房子早就应该淘汰置换了。我通过同事——维吾尔族司机塔西问男主人：不是有安居房子吗？为什么不搬呢？主人说：我们也想搬去住，国家给了好政策，盖那样好的水泥砖混的房子，冬天不用去扫雪，夏天不愁下雨漏雨，谁不想去住？可是需要我们每家拿出七、八千元来，我们这样的贫困户一年的收入不过两千多元，谁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的钱啊……
　　
　　托呼达洪平静而又无奈地说着，似乎日子这样清苦平淡已经很久了，已经习以为常了，无所谓了。我望着托呼达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不知说些什么好。
　　
　　托呼达洪的院落收拾得很干净，似乎没有一丝灰尘。房子的四周和院子的空地上种植的白杨树、榆树高高大大，枝叶繁茂，把整个院落滋润得阴荫凉凉。这一点，维吾尔人要比我们汉族群众好。我们一些汉族群众，特别是一些富裕起来的人，很少有植树栽树的意识，而且房前房后常常因为所谓的忙碌而弄得脏乱不堪。只是大片的空地都用来种植生长周期长的树木而不是种植蔬菜，以改善和提高生活水平，这让我感到很纳闷。在他的一小片空地上，有一些西红柿和辣子苗零零稀稀的刚刚破土长出来。我忽然想到，维吾尔人的生活饮食一向比较简单，早晨常常就是奶茶就馕，夏季里最多加一盘菜——雪里红（皮芽子辣子加西红柿）。
　　
　　我问：没有养几只羊吗？托呼达洪又淡淡地笑一笑：没有，手里没钱。爱人身体也不好，有一点钱也要准备着给她买药治病。只养了一头牛，前年买的，在那边放养着呢。
　　
　　托呼达洪说着用他那贷款买来的带托斗的摩托车把我们拉到几公里外的农田里参观。他的地在一片地势较高的地方，有十一亩。他说：由于地势高，浇水不方便，每年只能种一些麦子和玉米。麦子种了四亩多，每年能打一千多公斤，够我们一家三个人的口粮了；玉米四亩多，一年能买个两千多元。今年的雨水好，地里的庄稼长势不错，这令托克达洪比较欣慰。
　　
　　回来的路上，托呼达洪又带我们去看他的牛。那牛放养在一座荒芜的山坡上，是一头黄色土牛，托呼达洪说这是他前年凑了两千多元买来的，去年下了一头小牛，明年长大了把它买了，筹点钱再给妻子好好看看病。托呼达洪还说，这头牛今年又怀了孕了，还有十六天就生了。我问：你怎么知道它还有十六天生。托呼达洪神秘又不乏幽默地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笑，笑时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这使我感到，托呼达洪虽然清瘦，但他的身体很健康，只是他一笑，两腮更加松弛，额头上的邹纹也更深更密了。
　　
　　从山坡上回来，我们将带来的一些钱给了托呼达洪准备离去。托呼达洪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走。他把家门敞开，让我们在家里休息，他又开着摩托去接他妻子，说要给我们烧奶茶喝，不然这样就走了，他一家人会不高兴的。司机塔西也说：这是我们维吾尔人的习惯，走了会不礼貌的。我望着敞开的院落和家门，笑说：他不怕我们拿了东西不辞而别啊？塔西说：不会的，我们维吾尔人就这样，你尊重他，他会更加敬重你，待你如自己家人一样。
　　
　　大约近一小时，托呼达洪载着他的妻子回来了。托呼达洪说过，这是他第二个妻子。第一个妻子生孩子时难产和那未能生下了的孩子一起走了。留下一个七八岁的女儿。现在的妻子小他十岁，他们一起把前妻留下的女儿养育成人，前年嫁了人了。现在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十五岁了，在乡里中学念初二。我内心里很敬重这个普通的维吾尔族妇女，猜想她一定是一个很善良很勤奋很有活力的人，而且一定很年轻。可是当我见了他的满面笑容的妻子时，我又一次诧异了：这那里是个年仅四十岁的女人啊！她比托呼达洪还要瘦，单薄的就像一堵面板墙；她比托呼达洪还要黑，只在她解下围巾搽汗的时候，才见她的鬓角处现出他的真正的肤色来；她的一双手比托呼达洪还要粗糙，手上沾满了浓绿的草汁，显然她刚在地里拔苗锄草。托呼达洪说，我们的地还不到锄草时候，她是给一个种植棉花的大老板间苗锄草，那地长长的看不到边，拔两行过去，给六块钱，一天可以挣二十六块钱。
　　
　　托呼达洪的妻子冲我们笑一笑，便手忙脚乱地在院里的土灶上点火烧茶。我问塔西：这样简单的活，我们自己也可以做嘛，为什么非得把她从地里叫回来这样麻烦她呢？这多不好意思。塔西把我的话翻译给托呼达洪，他俩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可能是我们的不是了，我们维吾尔人的大男子主义也很严重，一般不下厨房，如果没有女人的话，我们男人真的生活不下去。听了他们的话，我心里更加敬重维吾尔族妇女。这一家人虽然清贫，但是屋里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洁有序，即使那台已经使用了十五六年的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和那陈旧的高低柜，也搽抹得一尘不染。
　　
　　热乎乎香喷喷的奶茶端上来了，油光金黄的馕被托呼达洪掰开了堆放在我们两个客人面前。托呼达洪的妻子还炒了一盘鸡蛋，虽然没有葱或辣子相拌，但却异常地味香，因为那是他们院里跑着的土鸡下的。我说，土鸡好，在城里买可贵了，可以多养一些。托呼达洪说，他今年开春买了二十多只小鸡，已长好大了，秋天卖了，明年多买些。
　　
　　托呼达洪的妻子始终在一旁给我们盛奶茶招呼我们吃好喝好，我让她也来吃，她只是和善地笑一笑。我通过塔西问托呼达洪的妻子为什么那么瘦，是否胃不大好。托呼达洪说医生说她有胆囊炎，不敢多吃，吃多一点就翻胃。我于是和塔西商议，下一次来，一定买一些治疗胆囊炎和调节胃的药带来，或者托人带过来。托呼达洪和妻子听了，和善地笑起来……
　　
　　回到单位，我把调查了解到的情况向领导作了汇报。单位从那以后，不断加大着对那个村的扶贫工作力度，说是各方面的境况好多了，比如抗震安居房工程不断普及，比如农村医保已到每一家农户，托乎达洪兴许不再为她的妻子看病犯愁了，可以把更多的资金用于生产和生活实现他的许多美好的愿望了。我和塔西也曾托人带药过去，以希望对托呼达洪妻子的病情有些帮助，听说他一家人的境况好多了。
　　
　　我真想再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