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风雪漫漫
2010-9-25 13:10:46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她裹着一件黄军大衣下了车,似一只企鹅摇摇晃晃地站定了,四下里漫天雪花似蝶群一般纷纷扬扬。她回首东望,来路再没有一辆汽车的踪影;向西看去,两条车辙笔直地伸向迷茫的天际;朝北瞧去,那辆刚刚把她撂在这里的油罐车,已被扬起的雪雾遮住,只剩下一个黑点,隐隐约约;她再向南细细眺望,远远近近,始终不见一辆汽车驶来,只有漫天的鹅毛大雪在天空舞着,没有声音,仿佛是无数根弯弯曲曲的银线,把天与地连在了一起……
她叹了一口气,裹紧了大衣,挺了挺隆起的肚子,迈开脚步,朝十余公里外隐约能看见几排光秃秃树木的房子走去。那里是奎屯,是一处驿站,也是屯垦部队的一处营地。奎屯———名源于蒙古语,意为寒冷。相传元代蒙古军西征路经此地,剽悍的骑士们耐不住凛冽的奇寒,连连大呼“奎屯———奎屯”。现在,这位三十岁上下的女人便向那个叫奎屯的地方走去。虽然天气还没有达到刺骨的境地,但那纷纷扬扬的雪花打得她睁不开眼,一会儿浑身上下像下了一层霜,抖一下,落一地;一会儿又积满全身,像一个雪人,除了眼睛和口中呼出的气息,什么都是白皑皑的。远远地看,更像一个雪球在缓缓地向前移动。是的,那时她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又穿着大衣,臃臃肿肿的。一个人走在这样广袤无垠的雪原上,她感到了孤独。
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她吃力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迈一步都极为艰难,有时一脚踩空了,深深地陷下去,裤脚和鞋边积满了雪,而后便悄悄地化成水,渗入脚踝里,冰凉冰凉的。因而她的双腿渐渐地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得难以抬起。而那几排树木和那几幢土坯房子,仍缥缈地在雪雾里飘着。她鼻子发酸,心里想哭:哦,茫茫的大戈壁啊,哪里是我的家啊?许多年以前,我的家在太行山一个青山绿水环抱的小山村里;而今却来到这举目无亲、荒芜寂寥的大戈壁滩上,那远在克拉玛依家中相濡以沫十余年的丈夫怎么样了?一定是心急火燎派人四处寻找吧?还有家中的一双儿女,是否眼巴巴地盼望母亲速速归来呢?……
是的,她出门离家已有一个多星期了,那时克拉玛依正搞石油大会战。由于种种原因,她的牙齿已一颗颗掉光了,没有办法咀嚼食物。如此下去,不仅会影响健康,对肚子里的孩子更是一种摧残。因此,她急于要镶一口牙,但会战初期的克拉玛依缺医少药,茫茫戈壁哪里有像样一点的医院啊!听说一百多公里外已是初具规模的戈壁明珠———石河子市有了比较现代化的医院,可以镶全牙。于是她不顾身体的笨重,在数九寒天里搭乘一辆嘎斯车,颠颠簸簸地赶到石河子。一个星期后,她镶全了牙,搭乘一辆油罐车,在太阳初升的时候离开石河子,走着走着便不见了太阳,先是无边的雾弥漫上来,而后便是沉沉的铅云布满旷野,再接着便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雾大雪大,司机开车自然缓慢了下来,抵达独山子路口时,像是已经下午了。
她下了车,谢了司机。司机笑着嘱咐她几句后,挥挥手将车朝独山子方向开去。那时候新疆地广人稀,在茫茫的戈壁上行车几百里才能碰到一片绿洲、几排白杨树和三四幢房子,因而路遇行人招手,只要有空位,司机大多会停下来拉你上车,不要一分钱。可今天怎么这样奇怪,她站在那里等了很久,又走了很久,却始终不见一辆车的踪影……
她这样想着走着,身子却渐渐暖和起来。她抖一抖身上的雪,抹去眼睑上的霜雪,举目望去,啊,雪停了,什么时候停的?她定睛看了看,四下里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头顶左前方露出一片蓝天来,几束灿烂的阳光斜照下来,雪原上顿时刺花花地闪亮起来,她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便驻脚立定,闭目合眼,定了定神,又举目遥望,那几排高高的白杨树和几幢土坯房已清晰地呈现出轮廓,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嘴角和一双清澈的眼睛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这时,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猛蹬了她两脚,她一阵心悸眼花,突然感到了饥饿。是啊,早晨匆匆忙忙吃了两个馍喝了一碗玉米粥,七八个小时过去了,再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喝过一口水。她饿极了,额角上即刻渗出一层汗水,脸色开始泛黄。她吸了一口长气,定住脚,用手掌抚摸着心口和肚子,默默地说:“孩子,再坚持一会儿吧。”然后,她迈开双脚,目光坚定地朝前走去……
渐渐地,太阳又吝啬地把那几束光芒收拢回去,乌云又聚集笼罩过来。一阵寒气舔着地面吹起,卷起一团团雪雾扑过来,打在脸上,针刺一般地疼。一会儿,一阵一阵的冷风带着刺耳的尖叫声扑过来,荒原上即刻弥漫着一片一片的雪雾,地面上随之裸露出坚硬而冰冷的戈壁和凄凄摇曳的枯草,她的额头、脸部周围也已挂满了冰凌霜花,她裹紧了大衣。
天色越来越暗,暮色就要降临了,她知道一旦暮色笼罩旷野,风会更大更猛,雪雾会更加弥漫重重,寒气会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包裹着你,说不定还会有狼出没……
她又一次站定了,左顾右盼,希望能有一辆汽车奇迹般地出现。但,没有,除了呼啸的风和雪雾,什么也没有。灰蒙蒙的天与地已开始复归于原始般的寂寞。忽然,她看到那已渐露神采的白杨树下的房屋闪烁出几盏昏黄的灯来,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的,透着温暖和希望。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一步步向前走去。
当她终于走到那排树下,敲开一扇房门时,屋子里两位像是首长模样的人瞪大了眼,愣住了:她一身雪白,挺着大肚子,那红毛线编织的围巾和那黄军大衣,都被冰凌霜花遮盖住了,只有一双眼还透着亮光。那年龄稍大的操着山东腔的军人赶快扶她坐下,拍落了她身上的积雪,关切地问她叫什么,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急促地喘着粗气,嘴唇微微发抖,大滴大滴的眼泪开始滴落。另一位首长赶快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她颤巍巍地端起,慢慢地一口一口喝下,好一会儿,她吐出一口气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个年轻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那一年她29岁,她肚子里的孩子便是不久后出生的我。40年后一个春天的夜里,当母亲向我讲述这一切时,目光深邃,气色沉静。而我面对着母亲飘霜的两鬓,眼里渗出泪水,心里飘起萧萧的冷风和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