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婉儿，这个38岁的女子已经在轮椅上度过了15年。18岁那年，她被诊断为渐进性风湿性关节炎，最初5年，她还能走，只是不断地大绊子，仿佛有恶作剧者时时伸出绊脚索，使她踉跄欲跌，随后，症状越来越重，每到深夜，每个骨节都有啮咬般的痛，虫咬，蚁咬，蜂蛰，青蛇啮咬般的疼痛，无法形容，更无从逃避。她这样形容自己：“我被病痛煎熬着，虽摇了一百次的白旗，但是仍不被宽恕，仍不许我投降。”
　　
　　我们要去看望她，她就在网上传来许多照片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奇怪，照片上的她完全不像病人，温柔娴静，双手插于裤袋中，像度假的金领一族。她甚至还能倚墙而立—最美的一张照片，是一个月亮门前，一墙爬山虎蓊蓊郁郁地翠绿着，一面绿色的墙，那仿佛是有着灵魂的墙，青的砖赭色的门环，像一个充满诗意的王国。她靠立在月亮门旁，穿着米白色的风衣，黑色的长裤，手藏在风衣的口袋中，朝向镜头，满足而苍茫地笑容。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还是倚门生闲情的女人呢？打电话过去问她，她说，照片是她五年前拍的，那时手指已经完全变形，四个指关节已经痛到要断掉，所以所有的照片里，手都自然而然地藏着的。她说那天能站立，简直是个奇迹，现在情况更糟，肘与肩都受病魔掌控，自己想抬手梳个麻花辫，亦不能。
　　
　　然而她所有的照片上都梳着整整齐齐的麻花辫，俏伶伶的独辫，衬的她的额头，宽广而忧郁，眼神充满了孩子气的憧憬。我不由的自问：这许多年里，是谁替她梳的头呢？母亲，丈夫，前夫，前夫的母亲，还是前夫现在的妻子呢？每一个词都是她的路，她的泪与笑，听上去石破天惊。婉儿新婚时丈夫不是不知道她的病，丈夫的家人都极力反对，都说这种病发展到最后就是全身瘫痪，最终连呼吸也会衰竭下来。华佗扁鹊那样的神医也回天乏术，这病比癌症还要漫长和折磨人。就像把青蛙放进渐渐加热起来的水里，你不知道水什么时候会致命地烫起来，你无力跳出这锅水，你甚至无法对命运说：“让水快快烫起来吧，让我结束这不尽的苦楚吧。”没有回应，亦没有回声。
　　
　　丈夫的母亲曾声泪俱下地问儿子：你愿做第二只青蛙？但是，所有有血性有浪漫意念的人，一开始都笃信做第二只蛙。丈夫当年是这样想的：两个人的绝望，如漫漫黑夜，让你如何度过？他要做第二只蛙，替她梳头，讲笑话给她听，换她一个蘸愁的笑颜就可以啦。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那锅水终于烫起来了，终于，第二只蛙再也不说什么俩只蛙的绝望比一只蛙的绝望要光明些的话了，他还会给她梳头，但是她感应到他手势的麻木、绝望和沉重。他是独子，他的父母一直希望有一个孙子，而她的存在，阻隔了这份并不算过错的希望。
　　
　　她想了很久，便主动与他长谈，让他走。俩人相对垂泪。她花半年的时间说服他，他也花了半年的时间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的承诺与良心，最后他说，那么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离去后，会天天来帮你梳头，她含泪点头。事后她却说，尽管是她动员他走，但一旦成了他决定，她对他的依赖，比任何一名妻子对丈夫的依赖都要深。她曾经暗自发誓：只要他的身，他的手还在她身边，她愿放他的心自由。他在外面，可以喜欢任何一个他爱的女子，只要，他仍愿意温存地替她梳一次头，她可以把所有的委屈都咽下肚。但是，他最后真的要走了。这锥心的痛楚让她疼的蜕了一层皮，她曾经为他不能按时来替她梳头，而吞下了30片安定。在潜意识中，他们有约，他可是她惟一的精神支撑，他怎么可以爽约而不来呢？那日，在医院里，重新回到明晃晃的人间，她恸哭起来。她忽然感觉到她发间的冰珠，凉而颤栗——那是母亲的泪啊！白发老母告诉她真相：他没来，是因为筹备他自己的婚礼。母亲说：所有的人都叫我瞒你，我不想你生活在虚幻之中，我要你明白真相，勇敢地面对现实。能替你梳头的人总会有的，现在，有我，将来，上帝会派天使来……
　　
　　母亲的牛角梳拂过她的头发，她感觉到尖锐的震动和痛楚。那一刻的感觉，如醒醐灌顶。她终于清醒了，知道自己不应该只为他的爱而活。于是，她变了，变得积极乐观起来。他打电话来，说请允许他们来看她。她笑，说：“欢迎，不过饭要你们自己做。”他的新婚妻子来了，面对她的病况，羞愧之情顿生。她感觉到她的尴尬，宽慰她说：“你没有欠我什么，所以，不必感觉抱歉。你所能给予他的，我无力给予……”
　　
　　他们与她，淡淡的交往着，不酸也不滞。直到婉儿的母亲因心脏病突发住院，他与婉儿仅有的亲友去医院，他的新妻打电话过来，只有一句话：“婉儿，我想来帮你梳头……”
　　
　　他的新婚妻特意也梳了独辫子，露出与婉儿孪生姐妹般的宽阔额头。她带了三把牛角梳来，像一个手艺娴熟的美发师，扶婉儿坐上轮椅，替她编麻花辫，然后盘起，对镜在她的鬓发上插上三四朵野菊花……就在她扶着轮椅背与她一同对镜而望时，泪水迅速模糊了婉儿的眼。她们和解了，只因为前后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心结，已经完全打开了。
　　
　　婉儿记起母亲的预言：上帝会派天使来，但是，天使的翅膀就在你自己的心里。现在想想，婉儿觉得母亲真是有先知的能力！上帝真的派天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