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晚上父亲从老家打来长途告诉我老根不行了。我顿时傻了，忽然间心里面很不是个滋味儿，不知道说什么好，随口应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然后眼泪禁不住地流。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了。
　　
　　老根是一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民，一辈子扎在家乡那贫瘠的一亩三分地上，浇水施肥，苦辣酸甜，风来雨去，平凡得和他自己亲手栽植的一颗颗庄稼苗别无二致，瘦弱的不能再瘦弱的身材，中等个儿，黝黑的皮肤，褶皱的像一团被攥了半天的黄纸。我唯一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顶二十七年前买的旧帽子和不知道洗了多少水的破衣裳，烟色，布鞋，洞穿了脚趾的布鞋。说话声音嘶哑着，在村子里推着一辆老飞鸽自行车，驮着喷雾器和水壶来来去去，偶而路上见面会很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但是现在，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两个月前忽然得知老根病了。可能是癌症。当时我很不相信，因为在老家穷乡僻壤的巴掌大的地方，很多本来很小的事情都能用显微镜给无限制地扩大化，人家都说距离老根远一些，他满肚子是癌，我听后觉得不以为然，老家人的这些话语司空见惯了。但是，娘从老根家回来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医院的检查报告出来了，让镇上的医生也看了看，确定是胃癌肠癌肝癌，在家里等死呢。我说为什么不去住院，娘说没钱治，也不舍得给家里添罪，如果确实是癌症就不治了。我听了一晚上没睡觉，很难过，穷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吗，难道没钱就要在炕上眼睁睁看着梁上挂着的那个昏黄的小灯泡等死吗？
　　
　　我站不住了。第二天便向单位请假去了中国红十字基金会，我让父亲赶紧帮他们开了＊＊＊＊贫困证明，我争取尽早把老根弄到北京来治病。终于，当天晚上，我在北京西客站接到了老根和他的孙子和女婿，我接到了我熟悉而陌生的邻居，我从上学到工作，在家里的时间很少，和老根接触的时间更是几乎没有。为数不多的两次第一次是在我家盖房子的时候，那是刚开春，土地还没有解冻，家里要挑地基，我用铁锨使劲在地上铲，根本连动都不动，而老根却把袖子一挽，拎起铁铲咚咚当当地挖起来，挥汗如雨，我在一边问他你岁数那么大怎么那么大的劲儿呢，他褶皱的脸上微微地笑着说这算啥啊，当年在生产队的时候，他扛着五十公斤能走三里地，六三年发大水的时候能推着一千斤走五十里，低指标的时候哪里吃饱过啊。哈哈哈。另外一次与老根的接触是在去年弟弟结婚的时候，那是腊月十九，老根却起早贪黑在我家里忙了整整一个星期，天没明就去烧火了，我问他冷不冷，穿的那么少，还是那件破棉袄，老根总是褶皱着那张苍老的脸说不冷，这不正守着火的吗？边说话边拿着烧火铲子使劲地捅着，生怕闷了火，还生怕浪费了柴火，那时候我送了老根一个收音机，因为他说他一辈子也没舍得买过一个收音机。
　　
　　一个收音机，十来块钱。我没想明白，也许我永远都不会想明白，也再没机会想明白。在北京西站，我静静地看着眼前那个捂着肚子弯着腰的瘦弱的老人，不禁鼻子有些酸酸的。我把老根带到了那家答应为老根免费治病的医院，来来回回地检查，那时候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什么是白衣天使。但是，检查的结果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失望甚至绝望，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扩散，专家建议不适合再动手术，否则后果可能会更糟。我强忍着难过佯装一切都很好地告诉老根，他的病能治，如果再顶着不当一回事，可就真的要变成不能治了。老根听了似乎很满意，很欣慰地微微笑着，跟我说病情和心情不成正比，心情想赶紧好，病情就是不好，肚子里面就像一块糟了的塑料布，再不在乎点彻底糟了就缝补不住了，云云，我和他一起笑着。领到老大一包草药，老根还是笑着说，呀，这辈子哪里吃过这么多的药啊，平时感冒都不打针不拿药的。结实的很。我也笑着。我知道，我只能笑着，说一些让他足以宽心的话，我把老根当成了孩子，而我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我告诉他没事，真的没事，如果你在北京还不相信北京医生的话的话，不相信我的话的话，那你还相信谁啊。我一直在不停地和老根探讨着他的病情，我告诉他要放松，不要总是想病情，要什么都别想，想的话就想好事，想高兴的事儿。
　　
　　但是他哪里有多少高兴的事儿呢。从小卖糖弹儿卖泥人儿，他哪里能有多少高兴的事儿呢，卖了一辈子酱油醋，修井把一根手指砸掉了，唯一的儿子在山西矿难死了，儿媳改嫁了，孙儿女小的才几岁，就和老婆子熬着几个孙子辈儿的人。他哪里能高兴呢？他说自己是一把荆棘捋到头儿了，他说他是一桌子酒席一摸落了重来，他说着眼泪像趟河，他说他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连青（我父亲的小名），也不会忘记我，他说我们是好人。
　　
　　最后实在是没办法，我告诉老根，我今年年底要结婚了。去年我弟弟结婚的时候你给他烧火，我结婚还是得让你烧火。老根望着我，婆娑的老泪更加了，他答应我一定活着，为了我这句话一定活着。
　　
　　我什么也没说。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他说他们想回家了，在这里不能一直麻烦我耽误我工夫，我执意劝他在北京住一天，一辈子没来过北京，来了就转转吧。他笑了，我把他带回了旅馆，我要让他能在生的时候好好看看首都吧，那是让他觉得比天还高还远的地方。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天安门，去了故宫，去了毛主席纪念堂，去了鸟巢，坐了出租车，公交，地铁，那些都是他不曾有过的经历。他显得真的很高兴，病痛也基本上没有发作，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医生看的真的管用，今天不疼，不难受，我搀着他，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我做导游，他是游客。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等病好了冬天和我爹一起再来，豁出去了，咱们也花钱旅游。
　　
　　旅游？旅游！这个距离农村本来就很远的词，距离老根十万八千里。村里没有一个人看的起他，大人小孩，提到村干部各个恭敬恭敬，提到老根，呸呸呸。
　　
　　我们照了很多相。我知道，那每一个瞬间，都是最后，都是唯一。
　　
　　晚上，老根他们买了火车票，要走了。买了四四零七的卧铺票，六十九块，四百四十二公里，他觉得贵，觉得浪费，但是还是买了，他褶皱的脸庞微微笑着，豁出去了……
　　
　　当我上个月回老家的时候老根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白天忙完工作的事情夜里我去看了老根，在那间昏暗的小屋里，老根微弱的声音埋在死棉花被子里，他说吃完草药好点了但是后来在当地这里换了药就开始不对劲了。我笑着，郑重地告诉他北京的医生很关心他的病情，已经研究了新的治疗方案，现在医学发达了，要给他做手术切除病灶了。那时候，仿佛绝望中的稻草，老根顿时精神矍铄。他说等着我，等着北京。
　　
　　离开老根家的时候，我深深地看了几眼床上的老根，床上的老人，我知道，那是诀别，是永远。
　　
　　后记：昨晚上梦见老根了。还是那个样子，没变。只是一遍遍地向我说对不住我，没能等到我结婚他就走了，他不想走，他让我结婚的时候一定通知他。别让他不知道。醒来，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我结婚的事情却是假的。我不想骗他，但是，我不得已。我让他临终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是怎么死的，我是为他好。老根，天堂里，没有疾病。忘记尘世的不快吧，老根，一路走好！
　　
　　写到这里的时候，看看表，已经一点了，今天出殡，此刻，老根已经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