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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不往辛亥
2011-8-22 14:20:26    来源:D5大生活论坛    我要评论(
  
  因为参与一个火车写作的项目,上星期我特意坐一列慢车从广州去了武昌。为什么是武昌?因为这个写作项目,除了和火车有关,还要跟辛亥革命有关,这是“进念?二十面体”委约创作的诗歌计划,名字就叫做:开往辛亥年的火车。为什么是慢车?因为只有慢车才能逐一经过三、四十年代的粤汉铁路所经停的站点。
  
  火车一直是我钟爱的书写主题——也是我钟爱的写作场所,不知何故,只要坐上火车我就能写诗。这一路也是,火车还没有开到武汉,一路上我已经写了五首诗,诗里面一百年前那个中国以一革命女杰的形象出现,不觉间呼应了我在1999年写的《北京1910,一个女密谋家的下午》,十二年前我写道:“二十三年的初夜压着我,用一个男人沉默的嘴唇;我的左手上炸药的伤痕又在隐隐作痛。”今天我写道:“这少女永远生硬如南海的十三姨,七十二烈士不曾爱上的一个,名唤亚男或者爱弟——她撇嘴,你的火药该放在枪腔还是铁轨?”
  
  那组诗的最后一句是:“我梦见老铁轨把新中国缠绕,她说:她爱,她由轻车裸马驮来,她不在。”这时,武昌在晨光中向我展开,不是我彻夜阅读那本《武昌起义资料集》里那个风声鹤唳的悸动之地,而是热气腾腾、人民闹哄哄过去又过来的典型省会大城,一如整个中国,一切都在挖掘、翻新,拆这、拆那。但武昌更有理由,因为辛亥一百周年庆典将至,作为首义之城它必须火速整修出一个革命的样子,敢叫日月换新天。但革命的样子,往往存留在那些陈旧的细节中,比如说这几天我去过最美的地方:武汉大学。
  
  武汉大学的建筑群,据那里的诗人介绍说不少是德国建筑家的规划,充满了上世纪初新装饰主义的庄重典雅、混杂着德国人的功能主义,以现在大陆的说法,就是浓郁的民初味。武汉大学周边的人也有民初范儿,他们带我我到一家小书店“豆瓣”,里面卖的都是打折的学术书,一位老者坐镇店门,聊天之下才知道他是退休的武大物理教授,但书店墙上挂的却是陈寅恪的画像,老教授谈起哲学格外精神振奋,而旁边负责收钱的小伙子也对武大哲学系的老师如数家珍。老实说,他们和我在户部巷小吃街看见的围着小吃摊大嚼的人民仿佛属于两个时空。
  
  但要说民初范儿,某天早晨我在起义门见到的一位老人最令人唏嘘,我遇见他时他拿着一把小折迭凳坐在城门下,沉静之貌与城门后大兴土木的浮躁毫不相干,随后他缓缓起身,穿过城门而登楼,我尾随而上,拍了许多他头戴白色礼帽的背影。他在起义门铭文前沉吟良久,而身后几个城门的看守者却在看红火了十多年的大清宫闱剧。我自作多情想象他是革命遗老,当然年纪不符,那我就索性想象他是一个一百年前的魂灵,在旧时战斗过的地方迷路。
  
  离开武昌的火车上,我写到:“我希望的人民像湖水,希望湖水有冰有鱼;我希望的人民像秋天的空气,把金光与死亡调色和谐。人民不那么样他们也还是人民,只是我丧失和他们一起大笑的资格了。只是我丧失和他们一起吟诗的资格了。只是我丧失和他们一起封圣的资格了。”那天早上我匆匆赶往辛亥革命博物馆,却不得其门而入,原来这里也闭馆翻新,我才想起,这博物馆的藏品不是前不久才借到香港展览吗?我从香港赶到武昌,又从武昌坐高铁赶回香港,辛亥革命,不知所踪。
  
  也许一百年前的人民更符合我的期许,近日读张玉法先生着《清季的革命团体》(原版四十年前由民国中央研究院出版,现在是北京大学出版社再版),最有感触就是这些参与革命团体的精英或大众。这两年出版的关于辛亥革命的回顾论述沸沸扬扬,多取宏大叙事,或小说家笔法,难得这本书是详罗文献,把革命史还原到每一个参与者个人身上——最值得细读是那些革命党人名单,都是一个个具体存在的人、而不是革命棋子一枚,能理解他们生死之义,方能诠释革命之悲。百年前慷慨赴死者,若换作今日同等身份地位的精英,断无此凛然觉悟在,而若换作今日同等地位的人民,亦难舍每日营营为之的供款房贷、画饼而就的那一个未来。
  
  革命满足不了人民,只有丰盛的小吃和美馔能满足人民,最好再加上新闻联播和春节联欢晚会。因此革命幻象也有了翻新的必要,它必须符合另一些精英用书籍和连续剧营造的故事,也就是需要更为奇观化。想来香港没有按《十月围城》重修本城的一些革命遗迹,真是万幸,否则四大寇也只能做武昌那崭新的起义门下徘徊的幽灵。今天的起义门后面密锣紧鼓重建当年的亭台楼阁,但大家都知道在首义的蛇山上那些铁炮是假的,真的早在半个世纪前被拿去大炼钢铁了。
  
  我故意乘坐武广高铁离开武昌回去广州,也算是把这百年铁路史的一头一尾都体验过。武汉高铁站的风格仿佛与整个武汉的世俗感格格不入,就像广州高铁站的风格与整个广州的世俗感格格不入一样,他们都直接模拟设计者心目中的未来。艺术和设计家对未来最充满想象的时期都是诡异的时期,比如说意大利未来主义艺术产生的时期,那也是墨索里尼在意大利开始抬头的时期……未来主义的快车迅速剪开长江以南的山光水色,我开始写另一首诗:“就让一切暂停好吗?让田有水光,让鹤有归巢,让晚归人仍能辨认那条山径或者涉江的小船。且由那快车疯驰,随便它到何时何地,是否携带黄花岗那一缕香气……”(作者:廖伟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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