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生活里的许多事跟雪有关，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雪是有生命的。
　　
　　一九六六年的冬天，阳光明媚，河里的水依旧哗啦哗啦地唱着，田里的小麦依旧绿油油地生长着。奶奶说，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暖冬。
　　
　　十月二十八日，白天也依旧是暖洋洋的，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吃完晚饭后就匆匆地睡觉了。那时候，还是繁星满天。八点多钟的时候，奶奶听见鸡窝里咯咯咯咯地闹，以为是黄鼠狼来偷鸡了，就一边喊，一边踮着小脚往外跑。一开房门，就叫起来：“哎吆，下雪了！”
　　
　　“那夜，好大好大的雪呀，我活了那么多年，可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奶奶对我说，“那雪花，就象是大棉桃，密密麻麻地往下落，不一会儿的工夫，地上，树上，屋子上，就全白了。说也奇怪，那雪化得飞快，就象春天的雪，狗也撵不上！半个时辰以后，就有了你了……”
　　
　　按照我们那里的习俗，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是不能见外人的。直到满月那天，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才会带上一份礼物，一则表示祝贺，二则来看看孩子。那应该是一个人被正式介绍给这个世界的最初也是最隆重的仪式吧？我满月的那天早晨，突然又下起了大雪，我姥爷和我小姨步行十几里路，赶到我们家的时候，浑身都快湿透了，头发上的雪融化了，又凝成了冰。我小姨一进屋就急着看我：“我看看这个小坏蛋，可把我们给害苦了！”当然，我知道小姨是待我最好的——九岁那年暑假，我在她家住了十几天，十几天里，每天下地干活或者散工回家，她都一直把我背在身上；每年正月去看姥爷，小姨总是会拿出几个特地为我保存了一个冬天的苹果，金灿灿、香喷喷的……这都是另外的事了。
　　
　　我这人身体一向健康，什么感冒啊，肚子疼啊，似乎从来没有过，更不用说去医院了。但是，九岁那年冬天，我的小腹上不知怎么竟然长出一个小疮。开始的时候，我根本没在意，该怎么吃还怎么吃，该怎么闹还怎么闹，该怎么上学还怎么上学。直到有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奶奶摸我的肚子时（我是奶奶搂着我长大的），才被她发现了。于是，奶奶就打听了许多偏方，弄了许多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红红绿绿的药，天天往上搽。可是那疮仍然是不折不挠地生长着，慢慢地比茶碗口还要大了。奶奶这才急了，逼着父亲和我去了医院。一个胖乎乎的医生掀开我掉了扣子的小棉袄，看了看我脏兮兮的小肚子说：“得割。”父亲一听要“割”，赶忙问：“不要紧吧，大夫？”胖医生摸了摸我的头说：“没事。”又低头对我说：“撒尿撒在路上，长疮长到肚上。你这小家伙，肯定天天在路上撒尿，是吗？”我只得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心想：这胖医生真神，连这事他都看得出来！我们小时候忙着玩，时间利用得非常充分。一出校门，多数时间是一边跑一边撒尿的。
　　
　　我们从医院出来，父亲破天荒地问我：“想买点什么？说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真的？”看到父亲郑重地点了点头，便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想买一把铅笔刀，小伙伴们都有了，就我自己老回家用菜刀削铅笔。还想要一支铅笔，我的铅笔头都没法拿了。”说完了，就赶紧满怀忐忑地望着父亲，生怕他突然变了卦。
　　
　　父亲头一次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脸，叹了口气，很坚决地说：“走，咱们去买。”
　　
　　回家的路上，下雪了。跟在父亲的身后，我不时地从兜里掏出父亲花一毛二分钱给我买的铅笔和铅笔刀，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和自豪。我在落满了雪的小路上又跑又跳，鞋子里灌满了雪也丝毫没有发觉……
　　
　　我上小学的时候，成绩一直不好。我记得上小学四年级了，有一次算七十二除以八，我都不会。所以，在小学的时候，一直是倍受老师歧视的：好事肯定与我无缘，坏事一定少不了我。后来，我本家的一个姐姐，小时候跟我同学，成绩一直很好，是我们的班长，已经出嫁好多年了，听说我考上了师专，很惊讶地说：“他也能考上学？”上初一、初二的时候，我的成绩好了些，也不过平常罢了。但是初三时，我突然一通百通，原先感到那么迷糊的东西，一看就能懂，而且速度特别快。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镇上组织了一次数学竞赛，包括镇上办的重点班的同学在内，我竟然获得了第一名。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勤，几乎是三天一小下，五天一大下。那天，当我踩着厚厚的积雪跑了五里路回到家里把那张漂亮的奖状——那是我上学以来得到的第一张奖状啊——交到母亲手里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我简直有点失望。但是吃饭的时候，母亲把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塞到了我的手里，说：“先给你奶奶尝尝。”我一蹦老高——那是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最高的奖赏啊！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十三日晚上，我陪我最初的恋人过完了生日，送她回家的时候，突然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洒落下来，那么温柔，那么洒脱。她跑到雪地里，掬起一捧洁白的雪花，笑着对我说：“这雪是为我而下的！”
　　
　　我说：“为我下的。”
　　
　　她冷不防把雪塞到我口里，然后咯咯地笑着说：“就是为我下的，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我把雪吐到她身上，说：“我的理由比你更充分！”于是我给她讲了上面的事情。
　　
　　她耐心地听我说完，抱住我的胳膊，望着我的眼睛说：“是为我们而下的。”
　　
　　我说：“对，是为我们而下的。”
　　
　　“老天有意，我们别辜负了这场雪。今晚我步行送你回家吧？”
　　
　　“万岁！”
　　
　　苍茫的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行走。我们一路跑跳，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十八里村路已经走完了。前面就是她的那个小山村了。我们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么快？”她茫然如有所失。
　　
　　“是呀，这么快？”我也呆站着，“多么希望这条路永远也没有尽头，这世界永远就这样，我们永远就这样走下去……”
　　
　　她忽然扑进我的怀里，呜呜地哭了。我紧紧地抱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始终相信：雪，是有生命的，而且与我有缘。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能读得懂她柔媚的舞姿，能听得懂她温存的细语。因为，从我降生的那天起，雪就融进了我的血脉，融进了我的灵魂，融进了我的生命。
　　
　　每一年，我都期待着冬天的来临；每一个冬天，我都期待着那场雪，期待着那能够让我的生命沸腾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