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特异物种的消失
2012-5-31 10:16:11 来源:冯洁音的博客 我要评论()
小说家伊夫林·沃推荐过一本游记《走过兴都库什山》。作者艾瑞克·纽比(EricNewby)是时尚界人士,有一天突发奇想,决定与一位好友去攀登兴都库什山的米尔萨米尔峰。他并没有任何登山经验,仅在某地接受了短期攀岩训练,就踏上了旅途。他们长途跋涉一个多月,克服了叫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攀登了近六千米的高峰。然而,两人从山上下来,遇见了另一位旅行家塞西格,仅仅因为他们在山旁岩石上睡觉铺了气垫,塞西格就轻蔑地说:“你们俩可真娘娘腔。”
这位丝毫也不娘娘腔的硬汉是谁呢?英国探险家威福瑞·塞西格(WilfredPatrickThesiger)于1910年出生于埃塞俄比亚,漫长的一生几乎跨越整个二十世纪,2003年他去世时,英美主要新闻媒体均刊载讣告,BBC称他是“二十世纪最了不起的探险家之一”,《卫报》预料“这位唐吉诃德式旅行家的精神将会影响一代又一代勇于探险者”。他的传记作者亚历山大·梅特兰说,詹姆斯·邦德就是以他的形象为原型的。他身高六英尺二英寸,肩宽胸阔,四肢强劲有力,年轻时有着女人喜欢的英俊外貌,虽然他对女人从不感兴趣。像我们熟悉的另一位伟大探险家斯文·赫定一样,他终身未婚,每次结束一段长途旅行,都是回到母亲身边。塞西格与阿拉伯的劳伦斯也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英格兰-爱尔兰人,不抽烟不喝酒,愿意被人喜欢和欣赏,严于自律,但也善于自我宣传。他在牛津主修历史,是学校的冠军拳击手,拳击时哪怕耳朵撕烂,鼻子出血,嘴唇开花,也从来感觉不到疼痛。
尽管像伊夫林·沃这样的小说家自称喜欢探险,也曾客串非洲和南美丛林之旅,但是塞西格却从来不肯待见他,讨厌他过分讲究衣着和对非洲人居高临下的态度(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在某部小说中嘲笑过曾在亚的斯亚贝巴担任英国公使的塞西格的父亲)。1933到1934年,塞西格在埃塞俄比亚进行第一次长途旅行时,伊夫林·沃曾“假手他人”请求同行,塞西格毫不客气地回绝,还说:“我怀疑两人中只有一个能活着回来。”虽然讽刺别人讲究排场,但他自己初次旅行时却也阵容豪华,带着四十个武装随行人员,包括总管和厨师,吃饭撑起遮阳伞,每天可以洗热水澡,甚至走到哪里都带着椅子。这难免让我们想到美国探险家洛克在中国的传说。这次长途旅行资金来源于不同机构,包括大英博物馆历史学会和皇家地理学会,关于探险的目的也有各种说法,有说他准备进行动物学探索,为牛津大学搜集学术研究资料;他自己写给海尔·塞拉西皇帝要求得到旅行许可的信件则声称是“考察蝗虫状况”,而此行的实际目的则是探索似乎消失在达纳基尔沙漠的阿瓦什河的尽头。但是,就塞西格本人而言,发现“尽头”也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未知之地的吸引、艰难旅途的挑战以及与强悍的游牧部落近距离接触的机会。通过这次探索,塞西格找到了阿瓦什河的尽头,搜集了大量鸟禽标本,拍了数百张照片,积累了可以撰写一本书的资料,也获得了在当时英国驻苏丹的政治事务部工作的资格。
他驻扎在苏丹的库图姆,跟当地的北达富尔人学会了说阿拉伯语,但他的发音与经典阿拉伯语有很大不同,回到伦敦也没能通过正规阿拉伯语考试。他自己说有教养的阿拉伯人听他说阿拉伯语,肯定像英国人听人说带着浓重外乡口音的英语。塞西格喜欢认同旅行所到之处和交往的人,他认为唯一的旅行方式就是融入环境,被同伴所接纳。“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地方、打猎,甚至探险。”但是他在苏丹担任公职,拿着六百英镑的年薪,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猎,五年内一共猎杀了七十头狮子,因为狮子搏食村民的牛羊,迫使村民搬迁。但是他也同样猎杀大象、水牛、珍稀羚羊等,这似乎没有什么借口。他的狩猎执照允许他每年为获取象牙而猎杀两头大象,当地居民则以大象肉为食。
1935年意大利人占领埃塞俄比亚,他参加了支持海尔·塞拉西反对意大利占领的斗争。1942年又调往开罗,加入英国皇家特种空勤团。他身着阿拉伯服装,晒得黝黑,说话却又带着英国上流社会的特殊腔调,因此被人视为“极其怪异的军官”。他与队友伏击德国人的后勤队伍,或者突袭他们的帐篷,并且与隆美尔的部队周旋。最后他被派往突尼斯,坐着坦克追击敌人,沿途覆盖着地毯似的鲜花,晚上也睡在鲜花丛中,对他来说,战争固然残酷,但几乎也是一次长途旅行或狩猎。
1943年塞拉西皇帝邀请他担任王子的政治顾问,但这是令他失望的一年。他身为顾问,却既不曾收到邀请出席任何活动,也没有人来咨询问题,更不能出外旅行,这使得他常常怀念在叙利亚和黎巴嫩的旅行。他游历过劳伦斯描写过的十字军东征时建造的要塞,还拜访了劳伦斯二十年前见过的老人。那里的生活常年没有变化,人们自称是旧约中以实玛利的后代,老人讲着一千年前的故事,好像是他们自己年轻时发生的事情。村庄坐落在高高的绿草中,到处是杨树、柳树、杏树,人们穿着传统服装,具有贵族气派。“我本来觉得自己的种族高人一等,到了他们中间却感觉像个结结巴巴的野蛮人,来自粗俗的物质世界。”
塞西格遇见了在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工作的朋友里恩,他正在招募有经验的旅行家探索阿拉伯南部沙漠“无人地带”蝗虫的迁徙状况。所谓“无人地带”是沙特阿拉伯、也门、阿曼和现在的阿联酋之间的沙漠,方圆六十五万平方公里,此前只有两位英国人穿越过。这个工作对塞西格来说正中下怀,“好工钱、好假期、在我喜欢的地方有目的地旅行,还有机会研究阿拉伯人部落”,他觉得过去所有的旅行探险都只是前奏。“艰难的生活能磨练人”,“饥、渴、焦虑,害怕受到攻击,始终与性格刚强的阿拉伯人为伴”,这些都是他最喜欢的挑战。1946年至1948年之间,他从南至北,再从东至西两次穿越“无人地带”。第一次行走沙漠,他带着几个阿拉伯人骑骆驼走了六十四天,其中五十天不见一个人影,唯有四周连绵不断、高达数百米的沙丘。还有一次他在沙丘上饥渴交迫躺了三天,苦苦等待贝都因同伴带回水和粮食,最后几近谵妄虚脱。只有经过这样的艰难困苦,“才能欣赏平常小事,例如饮几口干净水,吃肉,抽空睡几小时觉,冰冷的清晨在火边烤烤手”。阿拉伯人不欢迎外人,担心一个欧洲人来过之后,其他人会带着汽车蜂拥而至,最后占领他们的土地(1947年就已有欧洲人在阿布扎比勘探石油)。塞西格能得到阿拉伯人的认同,秘密就在与他们同甘共苦。在沙漠中长途旅行之后,他看上去同阿拉伯人没有什么区别。
塞西格具有一个真正旅行家的极好素质,除了身体强壮,能吃苦耐劳,还有一些很多人无法具备的天赋,例如他几乎从来感觉不到生存环境的肮脏,既不被跳蚤骚扰,也不受寄生虫感染。在伊拉克沼泽地带旅行时,他与别人合盖一床被子,同伴因跳蚤叮咬而不停地抓挠,他却毫无感觉。1951年他去伊拉克南部,要求当地的首领让他去马丹人居住的沼泽地带,首领劝他别去,说那些人像水牛一样生活在水里。他说,我在沙漠里待了五年,现在就想尝尝很多水的滋味。他在沼泽地陆续住了七年,与当地部落同吃同住同劳动,有时从早到晚为人治病,还做些小手术。沼泽地的生活很合他的口味,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天上是色彩奇异的云彩,人们经常跳舞唱歌至早上两点。这里有劳作,有不幸事故,有狩猎,有部落间的争斗,有悲剧也有欢乐。他甚至愿意定居下来,但也担心沼泽地不久就会发生变化。事实上,1980到1990年间,为了驱赶什叶派游击队,萨达姆用尽各种手段使这片沼泽消失了一大半,造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环境灾害,庆幸的是塞西格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切。
塞西格也曾在伊朗山间随迁徙的部落一起旅行,在山间小道上,男女服装的绚丽色彩,羊身上的铃铛,晚间牧人的笛子,月光下行走的人群和移动的火光,清晨的鸟鸣,这些都令他着迷。当然,无论是探险还是旅游,资金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塞西格多次游历过叙利亚、伊朗、阿富汗等地,经常是带着翻译、向导、挑夫、马和骆驼,这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够随便消费的。虽然亚历山大·梅特兰在讲述他前两次长途旅行时均详细谈到经费来源,但此后再也没提过这些旅行由谁资助的问题,仅有一次暗示说他“可能负有特殊任务”,这难免叫人猜想他的探险是否还有其他不宜广而告之的理由。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塞西格的兴趣转向肯尼亚。这时已经不允许大规模捕杀动物,野外到处都能见到大象和长颈鹿,狮子甚至跑到地区长官的花园里过夜。当然例外还是有的,塞西格在自然保护区徒步旅行,获得许可每周可猎杀两头野兽,但八周内他只打了三只羚羊、一头斑马。读到他不再随意猎杀野兽,真是叫人松了一口气。塞西格一直擅长与当地人打交道。马赛族人通常不肯让人拍照,他端着照相机作沉思状,结果马赛人好奇地想通过相机镜头看看自己,再看看塞西格,等到最后塞西格再来如此“看”马赛人,他们就无话可说了。他自认为在马赛拍摄了许多最好的照片。肯尼亚是他长途跋涉的最后一站,他逐渐定居在桑布鲁村落,与族人关系亲密,视有些男青年为“养子”。他与他们一起建造房屋,在房前屋后种菜种花,甚至有年轻人陪伴他在同一个屋里过夜,他说这无涉性事,因为他夜间出来方便,需要有人照个手电筒什么的。人们对他的性取向有很多猜测,他却一直说自己对性接触不感兴趣,对人体之美止于欣赏。至于为何不结婚,他说婚姻显然会妨碍他所过的生活,而且也不耐烦从早到晚看见同一个啰哩啰嗦的女人。
1970年,塞西格在时隔二十多年后重回迪拜,阿拉伯世界已经今非昔比,当初的挑夫用直升机来接他,他们的帐篷后停着四轮驱动吉普车,令他感慨万千。2000年他九十岁高龄时最后一次去阿联酋,拄着拐杖,消瘦虚弱,往日的风采已经不再。阿联酋早已建起横穿昔日无人地带的高速公路,公路两旁常年鲜花盛开,夜间灯火通明,行车人在公路上找个岔道下去就是沙漠,也能开到无边无际之处,但那都不过是叶公好龙之旅。塞西格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人物,正如《每日电讯报》讣告所说,他的去世是“一个特异物种的消失”,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塞西格一生游历过中东、非洲,包括苏丹、叙利亚、阿富汗、巴勒斯坦、摩洛哥、伊拉克、印度、约旦、肯尼亚等地,撰写过十多本书籍,留下无数珍贵照片以及大量通信和日记。读他的游记,叫人真想立刻收拾行装上路;如果没有时间读游记,读梅特兰撰写的《塞西格传》也行,因为传记是他一生经历的浓缩。然而,受到严格的学术和出版规范的限制,当代传记作家已经无法有声有色地讲述传主的精彩生涯,只剩下(合法)剪裁拼贴资料的无奈,亚历山大·梅兰特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