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这天下午,一个中年人坐在广州市人力资源市场大厅的电脑前,不停地敲键盘。键盘边,放着一本崭新的书,书名是“阳光心态快乐务工——进城务工心理健康指南”。
这是广东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主编的关于广东省农村劳动力转移就业的培训材料,前言的第一句话是“当前切实加强对进城务工人员的人文关怀,改善务工环境,构建和谐劳动关系,妥善解决新时期的务工问题”。
显然,要达到这个目标并非易事。那位中年人的父母都在广州打工,母亲在酒店洗碗,父亲在电瓶厂做流水线。“我母亲人老实,所以被欺负,干活最多,拿钱最少。”
广州市人力资源市场,也是广州市农民工综合服务中心,这里是广州最大的普通工人及技术型人才市场。在这个市场里,企业与求职者都在变化,他们都要适应时代赋予自身角色的新要求。
“他读了大学,对做工人没有兴趣”
敲键盘的这个中年人姓梁,人才市场角落里的电脑用于求职者录入个人信息和求职意向,他面前的电脑似乎出了问题,屏幕上一堆代码,无法进入桌面。他盯着蓝色的屏幕,不断地敲击键盘,突然回过头来对记者一笑。
梁先生的说话语速很慢,是陕西人,2003年来广州打工,做过流水线工人,卖过青菜和衣服。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一字一顿地申诉自己被工厂老板拖欠工资的经历,“过年了,他没给我钱,我找不到他,现在还没找到。”
“我的目标不高,月薪两千五就可以了。今天是情人节,我不仅没找到工作,还没找到合适的另一半。”他的眼神有些迷离,说完这句话后,又对着键盘继续用力地敲。
梁先生已经连续几天来到这个市场,与他类似,钟业满是广州市人力资源市场的熟脸之一。他是个兽医,1979年毕业于广州农校,在白云区一家企业负责生猪检疫工作已经20多年,每周,他都会趁休班来市场了解行情。
钟业满已经生出一层灰白的头发,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对着展台边走边停,把认为有价值的信息密密麻麻地记了下来。一家对高分子材料专业人员有需求的化工集团吸引了钟业满,他在展台前驻足良久——自己的儿子正是就读这个专业,他是来帮儿子找工作的。
读大学的儿子对市场上提供的这些工作显然毫无兴趣,对父亲积攒的求职信息从不考虑,但钟业满依然坚持每周过来。“这些私人企业他不感冒,”钟业满说,“他读了大学,对做工人没有兴趣。现在不是我们那个年代了。”
钟业满说的没错,这个市场的更多岗位需求,是那些并无学历的普通工人。他们的基本诉求,就是工资待遇以及福利。
这也是企业能否顺利招到员工的最直接原因。一家要招聘管理人员的会计事务所,开出的年薪都在20万元左右,这在人力资源市场众多普工岗位里可谓是鹤立鸡群般的显眼,仅仅几个小时,他们就收到了十余份简历。而另一家销售手机的公司,营销员的底薪是2500元,一天里只有一个人给他们投了简历,“还不错,有相关经验”,应聘单位对他比较认可。那是个高中学历的年轻人,他在政治面貌一栏里写的是“清白”。
底薪、食宿、社保
进驻现场招聘的企业单位需要经过一番审核,包括工商营业执照、法人代表身份证复印件、五险一金等福利和招聘岗位的需求。不过,这份工作只能保障企业在台面上的规范招聘,私下里究竟如何是监管的死角。一家电脑公司并未在待遇上明确金额,后被人举报他们的底薪是1300元——这是一个低于广州市最低工资标准1550元的价码。
“基本上我们保证的是他们挂出来的东西不能有就业歧视,不能违背相关法律法规,但是他们具体谈的东西我们就很难监管了,不过发现了就要坚决制止。”张宝颍是这个市场服务中心的主任,他知道企业现在都普遍上涨待遇,工资增幅有10%,一些需要高级技能人才的岗位甚至可以增长16%的薪水,这个不增反减的企业让他很意外,因为触碰到了法律的底线,他必须让人去交涉。这家企业的改正措施是在招工广告里加上一栏手写“月薪3000”。
除了薪水,有无食宿的保证,以及是否有社会保险,是影响这些普通工人选择的关键因素。大厅角落里的求职自荐展台里,新快报记者随机统计了50个自荐表,有27个打工者在“其他要求”一栏里填写了“包吃住”、“有工作餐”等,另有15个人填写了“有社保”、“五险一金”等要求。
清远人陈志远穿了一身颜色闪亮的灰白色西装,衣角处有些脱线。他34岁,从事酒店包厢、宴会厅的隔断工程,在他看来,如果月薪给到了3500元,还能有一些额外的福利以及年终奖,那么这就是理想的职位。初六那天,深圳的富士康工厂给了他一个工作机会,“待遇和福利都不错”,但是考虑到自己的孩子在广州读幼儿园,他只好放弃了。
陈志远在求职自荐展架前站了一会儿,手机响了,那是一个面试电话,他谨慎地走到大厅的角落通话。似乎双方条件要求太远,才说了几句话,他就挂断了电话,面无表情。
希望能天天待在珠江新城
广州市人力资源市场每年会组织超过150场次的招聘会,这是广州最大的技能型人才市场,一年接待大约20万人次的就业服务,有1.5万家企业会从这里招聘员工。
在这些数据里的些许起伏,都是广州市就业与经济情况的变化。在就业岗位最多的2010年,由于亚运会场馆及城市基础设施的建设,需要大量外来务工者的补充。在那年,广州市的人力资源数量达到了490多万个。而波峰之后,这个数字便是逐年递减,直到2013年,广州的人力资源数已经下降到了360万的规模。
湖南人叶远波在白云区一家生产摩托车头盔的工厂做流水线,现在的底薪是3000元,绩效好的话,月末最高能拿到4000元。住在工厂吃在工厂,他一个月差不多能攒下来3100元到3200元,寄回家里给父母妻小。
叶远波1997年来了广州打工,几个月培训后就开始做流水线,至今换过接近30家工厂了,而跳槽的最大因素就是薪水:“你这里三千,那里三千二,那我为什么不去呢。”在他工作过的接近30家工厂里,大部分不会帮工人买社保,“只有工伤事故出得比较多的工厂会买工伤保险。”大部分工厂都提供食宿,“如果嫌厂里条件不好,那就搬出去住。”但是大部分人都选择住在厂里,三四个人一间宿舍。
叶远波属龙,今年38岁,和另外两个中年工人一起住在工厂的宿舍。叶的大部分跳槽机会都是在这个市场发现的,他乐意常来看看。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工作,2013年广州市人力资源市场,企业提供的岗位数减少了10%,求职者的进场数减少了16%,这意味着就业市场的供需总量的降低。
在2月16日,广州市人力资源市场等来了正月十五后的第一场大型招聘会。广州市人力资源市场,它的官方数据是可以同时容纳250家企业进场设摊,容纳求职者近6000人次。显然在那一天这个市场并没有饱和,所到的企业不足100家。
冯立来到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他想象中的规模浩大。倒春寒的影响下,广州的气温徘徊在10摄氏度左右,冯立只穿了一件蓝色的普通外衣,缩着有些发抖。在坐了超过2个小时的公交车后,他用不到5分钟看完了人才市场。
“技师真的能有一万吗?”在绕了这个市场几圈之后,冯立坐在了一个招聘摊位前,试探性地问着招聘者。这是一家休闲会所的职位,上面的条件诱人地写到“提成+奖金月入万元以上”。
这是一个初入社会不久的年轻人,说上两句话便会看看身旁的朋友,小声咨询他的意见。朋友也是来应聘的,在白云区钟落潭工作的他们,希望能到广州市内上班。在超过半个小时的询问、考虑之后,冯立申请了一个服务生的岗位,月薪在三千左右,如果能被录取,他将能天天待在珠江新城。
年纪与机会
在广州人力资源市场,大约有36%的求职者会与用人单位达成就业意向,最终签下合同的有20%,这意味着80%的人依然无法立即找到工作。
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是,对于很多没有学历与技术的求职者,上了年纪找工作的难度会陡然增加,李先生将年龄的节点总结为45岁——45岁之前,很多岗位可以做;45岁之后,就有人会嫌弃年龄偏大。他今年46岁,年前离开了原来的岗位。
求职那天他穿了一件浅棕色的夹克,始终抱着一个土黄色的布袋,黑色的皮鞋上满是黄色的尘土。没有明显一技之长的李先生之前主要在做车场的收费员,这需要手脚麻利和上夜班的能力。他在人力资源市场呆了近乎一天,即便是关门之后也没有离去。外墙玻璃窗上的55个用人单位,他看了超过2个小时的时间,常常是从北走到南,再从南走到北,如此反复。他用笔记下了6个工作岗位,打算回家之后联系。
与李先生不同,张军尽管暂时没有找到工作,但似乎颇为乐观。这个58岁汉中人,提着一个水壶,对着贴在外墙上的24个用人单位,语气肯定地说:“我看来看去,也就是这个比较规范。”他指的是一家造船厂,招的都是技术工人。
一起聊天的几个求职者都比他年轻,他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为后生指点迷津,告诉他们年轻人不要急于求成,
要看重发展空间。“上午有个烧炭的工作让我去,我没答应,他们整个厂才四个人。”
张军走南闯北了大半辈子,1990年曾经来过广州,那时的他迫于生计,只在大南路的陕西省驻广州办事处附近转悠。现在年岁偏大,一个月前他从老家再次来到广州,主要目的是看看常年未归的儿子。常年做霓虹灯修理的他有一身技术,最后他看中了一个环保公司的水电修理工岗位,对方写的待遇是“月薪3000以上,包吃住”。老张打算第二天去看看,住的环境要是好的话就行,他甚至想好了,干上两三天,好的话就留,不好的话就走。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对方录用他。
一个海南人提醒他,58岁的年龄实在偏大,因为涉及到养老退休的问题,一般的企业不会要他的。张军辩驳道,“我自己有养老保险,不要他们的。”尔后,他喝了一口水,笑眯眯地说:“国家不是提倡延迟退休吗,我还要为祖国做贡献。”
跟着表哥找工作
年轻人拥有更多的选择空间。22岁的吴正健是广西柳州人,去年3月起在天河的堂会KTV做服务生,但是因为经常上夜班,并且工作环境太吵,想换一个行业。高中文化的他,现在考虑的理想工作是酒楼的服务生,理由是“清闲一点,也没有那么吵。”不过,谈到待遇,他似乎有点不舍得在KTV的收入:“娱乐会所的待遇会高一些,我在堂会能拿到三千多。去了酒楼,就难了。”
同样22岁的左原德来自湖南永州,前年离开湖南来了广东,先在中山一家工厂做装配工作,能拿到两千多块,这几天他看了一圈,觉得广州的薪水比中山略高,但他现在更关注的是福利:“主要看看工厂有没有保险,我去年在中山还不懂,一年也没买保险,今年我就想找一个能买保险的厂子。”站在左原德旁边的是他17岁的表弟王佳星,还没读完高中,春节过后不想读下去了,就跟着左原德来了广州。他还没有工作经验,似懂非懂地听着表哥对工作的分析。
20岁的龙言是湖北仙桃人,三年前开始在郑州的城建学院学机电,今年夏天毕业,目标是在广州先找到一个实习岗位。龙言的父母2011年来广州打工,父亲担任一家仓库的看管工,母亲则做家政,收入各自都是三千块左右。龙言理想的工作是找一家和自己专业对口的电子厂,他笑称自己没有工作经验,对待遇期望不高:“只要管吃管住,不给钱也行。”这个在郑州呆了三年的湖北人,说话时已然带有了些许的河南口音。来市场之前,他曾经在网上发过一阵子简历,但发现“不靠谱,很多做传销的在骗人”。
“这里什么人都有”
人才市场上同样混迹着传销者和骗子。许多求职者虽对陌生人带有警惕,遇到搭讪即摆摆手,背过身去。但也有人会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听下去,最后上当。58岁的保安陆中华记得,前年在大厅里,就发生过一起求职者被骗介绍费的情况,他报了警,骗子被警察当场抓住,但是受害人却放弃作证,这令陆中华耿耿于怀:“这些外地打工的人太胆小了,怕报复。越这样,骗子就越猖狂。”
广西北海人陆中华也是一个外地打工者,他在这里做保安已逾五年。广州市人力资源市场一共有四名保安,巧合的是,四个人的年龄分别是56岁、57岁、58岁和59岁。四个人一个休息,三个工作,24小时轮值。
元宵节前的广州气温仍未回暖,陆中华穿着军大衣在大厅里逡巡,身板挺直,步伐平稳,像一个威武的老将军,喜欢虎视眈眈地环视市场。
陆中华自称一眼就能辨认出骗子。“找工作的人和骗子神情不一样,找工作的人眼睛看的是展台,不会随便和其他人说话,但是那些一进来就左看右看,不停跟人搭讪的,不是骗子,就是你们这些记者。”陆笑着对新快报记者说。“但是最近几年,来找工作的人越来越少了,骗子也越来越少。这里什么人都有啊,什么人都有。”陆中华一边走开,一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