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游历山水的人们中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黄山归来不看山，九寨归来不看水，桂林归来甭看山水”了。对于桂林山水旖旎的自然风光我早有耳闻，儿时便把清代诗人金武洋的名句“桂林山水甲天下”当作了口头禅，金秋十月，我有幸亲览，深感“纸上得来终觉浅”。
　　
　　从南宁坐了六个多小时的火车，晚上两点钟才到桂林，本来几日的长途跋涉，和那酷热的高温，以及尽在头顶直射的紫外线，我们已经很疲惫了，好在导游说第二日行程宽松，让我们多休息会儿。不曾想忘记关闭的闹铃又早早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了，迷迷糊糊伸展慵懒的身子后，只觉得屋内凉飕飕的，未关严实的窗户上，仅余的一条缝隙处窗帘飞舞，户外朔风呼啸，路上的行人大多穿上了夹克、毛衣之类御寒的衣物了，我不禁有些感慨，这鬼天气，变化得也忒快了。
　　
　　晨雾初开时，意兴阑珊的我们便乘车前往竹江码头，宽阔的马路在山间穿行，拔地而起的山峰宛若写意山水画卷一样依次展现在我们眼前，奇峰罗列，气势雄伟，姿态各异，我的心情也豁然开朗。一路疾驰，不到一个小时，我们便至漓江边。站在码头上俯瞰漓江，那江滨水雾弥漫蒸腾，人仿佛置身仙境一般。满满凼凼的一川绿水啊，像亭亭玉立的少女穿著天蓝色的百褶裙，在秋风的劲吹下摇荡起无数的褶皱，层层叠叠波荡开去，隐隐约约还可以听见波浪翻卷的声音。
　　
　　速速登上游艇后，便攀到了上层的甲板上，这时，漓江便真在我眼前了。凭栏四顾，任飕飕凉风拂过脸颊和发际，看脚下万顷碧波荡漾，游船俨然行驶在一片绿油油的荷叶之上。我没见过孟浩然笔下云蒸霞蔚的长江，感受不到“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也没见过魏武帝眼中鲸波万仞的大海，体验不出“水何澹澹，山岛耸峙；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但那漓江水催动的漾漾清波，足以激荡起我胸中的波澜。我恍然明白了桂林的山为什么那么灵秀了，实是因着这一江清流的滋养。正是这清醇的江水的滋润和洗濯，这山才如此的纯净和清明。也许这水荡涤的并不仅仅是山，还有尘世的铅华和浮躁，我的心儿也随那流水悠悠远逝，难道这真是心境如水吗。
　　
　　船头的风还是比较厉害，秋日早晨的寒气穿过凌乱的衣衫丝丝入骨，同游的人在经历了短暂的欣喜之后，大多到船舱中小憩以避寒头。我轻轻地倚靠在栏杆上，不愿错过那每一处景致。船似乎行得太慢，船舷两边不断翻卷起的雪浪，皆如负重一般喘着粗气轰轰的向船尾蠕动。汽笛似乎也禁不起湿漉漉漓江水的诱惑，只偶尔羞怯怯的低鸣。“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不知哪位诗人总结得那么精到，江畔两岸平地崛起的山峦，重重叠叠，苍翠秀美，较之车行的那一段，更为奇特壮观，或如玉笋初露，或如孔雀开屏，或如奔马横空，或如玉柱擎天，有若驼峰耸峙，有似巨象饮流，有如盛夏绽放的莲花……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无论你站在哪一个角度，眼前都是一幅绝妙的中国水墨画。还有各种像人形的，有戎马倥偬的将军，有顶戴朝冠的官员，有垂手侍立的书童，还有他们使用过的笔架、戈矛等各种工具。所有的山峰植被丰茂，确如朔方的盛夏，北国其实早已山寒水瘦、黄叶翻飞，而这山们却绿得如镶嵌在翡翠上的一颗颗天然的硕大的珍珠，晶莹剔透，清绿闪亮。稍远的山更显深绿，更远的则变成靛蓝的了。远山尽头群峰逶迤，那山便愈加湛蓝高远了，变成了纯净的蓝天的底色，与蓝天完全融为一体。也许是桂林的山汲取了漓江的水的精化，漓江的水又赋予了桂林的山以人的灵性，这样的通灵的山环绕着这样聪慧的水，这样曼妙的水倒映着这样峻秀的山，漓江的山水才如此的活泼灵动而富有生气。
　　
　　风力稍弱，温度逐渐升高了，甲板上渐次热闹起来，一会儿便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观景的、摄影的、度蜜月的……，所有的游客瞬间全都从舱中冒出来了。漓江之上游艇甚多，来来往往的船只间，时时上演现代版的刘三姐与阿牛哥的疯狂对唱，或者将对方当作莫老爷作挑衅似的吆喝和奚落，当然更多的是对妩媚景致的欢呼雀跃。我不喜闻导游牵强附会生编硬造的故事，也不善听游人南腔北调声嘶力竭的对歌，更不喜欢把自己饱经沧桑的不敢恭维的形象写进相机的记忆里，只愿意用心去读读山、品品水。我独行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想读懂每一座山峰的韵味，书似青山常乱叠嘛，我把青山作书看了。在桂林至阳朔八十三千米的长幅山水画卷中，黄布倒影、九马画山、象山水月、碧莲叠翠、浪石风光的景致确实大气磅礴，但我最不能忘记的还是那并不怎么显眼的望夫石，那怀抱婴儿泣望苍穹翘首以盼的绝美少妇的姿态，将柔美的情思和旖旎的牵挂幻化成了亘古不变忠贞不渝的守候，如一曲无字的情歌，悄然地在我心底流淌。也许她的眼泪早已流到了漓江，也许那漓江水便是她数万年汇集的眼泪，那绿盈盈的一江清流，需要多少个、多少个日夜的坚守啊！不知晚唐词人温庭筠到过桂林没有，怎么就写出了“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词句了。闺中怨妇那无尽的思念和脉脉含情的守望，应如那滔滔漓江水，东流不回头，最终只能落得“花自飘零水自流”的结局吧。
　　
　　行程过半时，同游者也蹦累了，已到了午餐的时间，大家草草在舱中吃过盒饭，便沉沉进入梦乡调节休息，以储存充沛的体力去完成下午的游程。听着欸乃的水声，看着凄清的水面，我不觉有些悲凉。前些时候，我常夜半惊梦，喜欢独处，只因无处话凄凉。趁大家酣然入梦时，我悄然登上甲板，只为与山与水做心灵的交融。偌大的甲板上，仅我一个人斜跨背包，手扶栏杆，踽踽独行其间。举首望苍穹，低头观漓水，没有了他人的搅扰，我便可以更加放飞思绪，独揽漓江胜景了。清如明镜的绿水，柔波碧浪，漫流无际，蓝天白云，群峰倒映，人如在青山顶峰游行。漓江两岸，三三两两飘过几家壮族或侗族的楼阁村舍，常绿的柔韧的凤尾竹，随风摇曳，婀娜多姿。船行水荡，倒影摇晃，随着江畔景色的不断变化，江水中的画面更是层出不穷。真是“几程漓江曲，万点桂山关”啊！然而我不禁忆及元代马致远的《秋思》了，我难道不正是断肠人在天涯吗。“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绮丽风光无论如何也让我高兴不起来，东坡先生夜游承天寺，不少千古两闲人，我呢？
　　
　　绿如翡翠的江流中，偶尔有渔人轻摇着用五、六根水竹捆绑扎成的竹筏，那竹筏外侧系附着几个充气的轮胎，船身窄得只能容下一个渔人、几只鸬鹚和一个装鱼的箩筐，那些渔者大多干瘦黝黑，靠着简陋的装备，长日里搏风击浪，他们早已习惯了听凄凉波涛，看斜阳落照。曾听人谈起过漓江的水产，说江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鱼，我就从没见到漓江清澈见底的水中的鱼的踪迹，也没见到鱼鹰喉咙里挤出的鱼儿，难道他们到某个更美的地方游览去了么。如此下去，多年以后，他们还可以靠水吃水吗。
　　
　　烟雨迷蒙中，我又忆及宝玉说过的话，“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照此说来，柔媚脱俗的漓江应是刘三姐，那两岸伟岸挺拔的山峰自然是阿牛哥了，那江中的鱼儿和各种水鸟恐怕应该是他们收发短信时跳动的字符吧。祈愿，桂林的山与水不再成为绝恋，不再成为第二个青海湖、月牙泉，一如那漓江边望夫石泪洒江天、凄凄楚楚痛苦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