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边映山红
2011-3-14 10:42:30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映山红这玩意还在农村普遍少柴草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它。那时我年纪不大,五岁,或者六岁,很多当时发生过的事现在已经记忆模糊,但对映山红却印象深刻。邻居的妈妈上大岭砍柴,总不忘劈几枝回来,别在柴草上,到了家门口,扔下柴担子,就很自然的把映山红摘出来,分给我一枝。这花能吃,虽然味道有点酸,有点涩,但在物质贫乏的农村,这深山里的东西,仍然令我们满心欢喜。树枝有很多骨节,每个骨结都会长出一爪花,红艳艳的照眼,而润润的树枝上不见一丝树叶,令人感到神奇。映山红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到的,虽然邻居说大岭高头遍地都是,但采回来的,却只有一枝两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只采这么多,味道还没尝出来,手里只剩一条枣红的树枝了。把花摘吃了,树枝随手一扔,就扔进了过去的时光。东干脚的山岭不长映山红,而粉的红的白的桃花,与明晃晃的阳光一起,在小村里掀开春天的序幕,天高,风暖,水清,田野泛绿,让人忘记生活的苦恼。
容易忘事,人就容易长大。
人长大了,又开始记事,日子就过得快起来,突然会发觉,那么多美好年华,到今天,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为了表现一下长大成人的风范,我们开始往回走。当然,这需要物质基础,幸运的是,经过近三十年的奔波,我们积累下了一些财富,可以养活一家人。与社会中富有的人比较起来,虽然微不足道,但我们有自知之明,我们快竭尽全力了,我们坚持着美好的向往,只能坚持着,让自己看到明天的希望。无论是否抵达,已经不重要。让我们安心的是,我们现在生活稳定,还看得到希望。因为有这些理由和支撑,我们开始缅怀生活艰难的祖先,他们刀耕火种,他们披荆斩棘,他们呕心沥血,他们节衣缩食,他们经历了很多的苦难,却仍然繁衍了我们。今天,用我们的生活去对比他们生活的时代、他们生活的遭遇的时候,我们开始景仰他们伟大的平凡,而墓碑上,他们的名字已经被苍苔遮住,或墓碑已有半截埋进了土里,无声的与土地交融在一起。
这条路我已经走过很多次。
我热衷于祭祀他们的亡灵,同时我更尊重生命。
他们的脚印就在我的脚下,他们的影子已经被风吹走,他们的故事却写进了村人的心里。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就像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我们都在这条路上谋生,有的已经完成了使命,而承接使命的,在这方土地上继续生活着,耕耘着,憧憬着,承担着,修正着生活的愿望。每做一次人生选择,我们都会回头去看一眼村庄,看一眼大山,那里,有照看着我们灵魂的神。因为这一种回头,无论成功失败,我们的内心里,都会拥有一份安然。
我们祖先的坟墓,像种子一样撒在不同的山岭上。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每一把泥土,都蕴涵着祖先的气息和信息。只是我们无法破译,但无论多远,我们的心,都能感受得到一种召唤,会向着故乡,向着泥土靠近。
爷爷的乡村用最简单的泥土垒起房子,现在的乡村已大不同以前,浇上混凝土,铺上地砖,与土地隔离。看起来辉煌气派,墙上那些冰凉的瓷砖,却再也不容我们的脸去亲近。高楼大厦边的坍塌的瓦房,瓦撒落在地上,成为瓦砾,板壁过了火,已毁坏,只是沿山坡而下的路还是那么熟悉,水流着,在路面上,草皮上,默默的写着沧桑。我们踩着石板一块一块的走,路窄了,山荒了,到了山边,山里荆棘密布,路就断了。我们钻不进去,只能在路边烧一堆纸钱,然后躬腰揖拜,唤着亲人的名字,一边恳请他们谅解,一边诉说着凡人的心愿,毕后,又去寻找另一位先辈的墓堆。
清明扫墓,人丁兴旺的家族,有时候得费时一天,甚至两天的时间,才能给在长眠于地下的祖宗先辈祭扫完毕。我印象里,曾经有一段时间的清明过得很简单,一把锄头锄一块草坯,烧一把火纸燃一拄香。现在的人富裕了,又捡回了以前的那一套礼仪,一队人,鸡、肉、酒齐备,还要备上火纸、香、鞭炮和绢花。祭奠完了,还在坟头上插上一朵红艳的绢花,不知这是说明后继有人的一个记号,还是在说明后代人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钱人家,这几天还为地下的亲人修墓,做墓拱,修拜堂,以示敬重。人有钱了,也有势了,要张罗投资修一条路,从山下修到山上的墓边,工程巨大,所费不菲,我就觉得有点过了。有前,能在村前村后的沟沟壑壑上架上桥,那还是大功德呢。
钱来得容易,也不能乱花。我始终记得奶奶生前说的话。奶奶的要求很简单,只是到了清明节,能在她的坟头添一剖新土,她就知足了。
那些离开这世界的人,他们从没有要求过我们为他们修一条下山的路。
路上,我们一边讲起村里的变化,村人的变化,一边寻找先人的墓堆。
农村的劳动力转移到城市之后,乡村一片荒凉,山不再是放牛山,也不是柴山,成了草木肆意生长的野地方。脚下经年积累的腐草,散发出沼气的味道。不高的坟堆被草木遮掩着,即使有长辈带着,也不容易找准地方。
清明时节的雨,说来就来。
尤其是在山里,雨来的时候,隔数百米,就听得见雨落在大地上的哗啦声。
这是一种美妙的声音,将人与尘世隔离开来,享受山水的清静。春天的湘南,像一个蒸熟的馒头,在烟雨里散发出带着甜味儿的清香。
跑在前头的一个侄子尖叫起来:前头的坡上有一树花。
映山红,十分挺拔又美艳的映山红,花开得热烈,矗立在油茶树和荆棘之间,卓尔不群。身边的大人说:映山红边,就是先人的墓。我们披荆斩棘,向着那映山红挺进。到了先人的墓边,我们的裤子,从裤脚到膝盖处,都被雨露打湿。孩子们一点也不在乎,扳过花枝,也不摘下来,就在枝条上啜映山红的花朵,像牛一样掳进嘴里,带着雨露嚼下去。我们几个大人也学着他们,扳过枝条,掳食枝上的花朵。
这种花的红,胜过胭脂。可惜这里只有单单的一枝,味道没变,可山野荒凉。据说在不远的阳明山,每年到三月,映山红开遍山野的时候,当地人还举办杜鹃花节。虽然家离阳明山不远,可迄今为止,我还没去过一次阳明山。我有些遗憾,但闭上眼睛,想到映山红漫山遍野的红,我仍然热血沸腾。这是我的家乡,芳华无限。
墓已经缩进大地,只露了个小小的土堆在地面,长满蒿草棘条。
他们正在消亡,在某一天,他们将彻底从地面消失,融进大地。
我有些伤感,我们的将来,跟面前的土堆一样,相伴日月,若干年后,将尸身交给植物等生灵后,销声匿迹。但这片安静的天地,即使魂灵最后只是树叶间的一丝空气,我觉得也应是安然的。在我看来,有什么比安静更能让人无欲无求的呢?何况,这里是青山,这里是魂牵梦萦的故里。
映山红被我们吃成了一副凋零景象,但它明年依然会盛开。
而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会在哪里?
山下的村庄十分安静,路十分宽敞。路宽了之后,我们的留念,又掖进童年的记忆,现实中,我们又去随波逐流,又去东奔西走。这已是生活的常态,我们已经习惯了不种地的生活。我们改变了很多,但跟这片大地并没有距离。我看着那株被我们折腾过的映山红,我想,我们跟它是一样的,它遭遇了我们,我们遭遇了生活,彼此都会有离奇的遭遇,用不着分谁是谁非。明年它依然会开得很艳,像一个戳记,给我们以后一个方向。墓里的魂,我们的人,都跟这映山红保持着一个方向,无论怎样,无论在哪里,都爱着这片大地,永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