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方冬天一个阴冷的早晨。因为阴冷，所以来公园晨练的人并不多。在沉香亭旁有位中年妇女声音洪亮地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带着大家一起敲胆经。大家边敲边也随声附和着。
　　
　　在一个远离敲胆经群体的老树旁，我发现了一位特殊的老人。他佝偻着身体，看起来有七八十岁的年纪，瘦骨嶙峋的，脸上的老人斑显示他人生中所经历过的风雨和沧桑。也许是年老体衰的缘故，他很少大幅度活动，但也用手和着节拍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但不知怎么，突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他身边有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不知是他的女儿还是保姆，看到后连忙伸手想去帮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那妇女埋怨道：“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倔！摔倒了怎么办？”
　　
　　“我还没有老到非要你扶的地步呢！”老人嘴里嘟囔了一句。
　　
　　我被这一幕深深感动了。我能感受到他对生命的珍惜、热爱和自信。
　　
　　随着他清瘦佝偻的身体望过去，我看到了他身旁的老树。
　　
　　那是一棵饱经大自然风雨沧桑的老槐树。只见它地下盘根错节，木质已锈蚀中空，似被雷击或斧削过，仅存苍老的树皮。但树根紧抓着大地，横在空中的枝干仍很遒劲。看起来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我春天来的时候还曾看见它葱茏的绿意，夏天还享受过它的清凉，秋风萧瑟的时候，还看见过它枯叶飘落的情景。现在却只能看见它的主干和枯枝了。
　　
　　我的目光由这棵老树又转到那位倔强的老人身上。我想，在他过去漫长的人生中，一定有过青年时的激情奋发，壮年时的积极有为，中年时的沉稳能干。而今，父母早已养老送终，儿女们都已大成人，并且相继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可能有的还有了第三代。他也老了。但就像那棵古老的槐树，虽然看起来苍老，但仍不失生命的活力。
　　
　　生命就是这样，都要经历由荣到枯、由盛而衰的过程，无论动物还是植物，是高等生命还是低等生命，都概莫能外。正如毛泽东主席生前那首诗所言：“人间正道是沧桑”。人间正道是沧桑啊！毛泽东生前也说过：“人定胜天！”其实人怎么能胜天呢？谁也无法改变自然界的沧桑巨变！
　　
　　沧海，会变成桑田，而桑田，有朝一日也会变成沧海，更何况我们人类！看起来漫长实际上不过如沧海一粟的生命，在短短的几十年里怎么能不发生变化呢？又怎么避免衰老甚至是结束的那一天呢！就像这棵老槐树一样，终有一天它会轰然倒下，宣告它生命的终结。
　　
　　但即使真的到了那一天，我相信它也不会悲哀。因为它毕竟好好地活过。该在春天里萌发新叶的时候，它萌发了新叶；该在夏天里营造浓荫的时候，它营造了浓荫；该在秋天里挥洒激情的时候，它挥洒了激情；该在冬天里保持内敛、坚守生命的时候，它保持了，也坚守了。它的一生应该是问心无愧的一生。人生要做到晚年时问心无愧，告别人世的时候无怨无悔，其实就是最大的成功！
　　
　　我不知道这位老人的一生经历过什么，又是怎么过来的。但看他眉宇间的那份沉静，眼神中的那份坦荡，性格中的那份要强，就觉得他的人生应该是成功的。
　　
　　果然。后来经过聊天才知道是他女儿的那位妇女告诉我：“我爸以前是个老军人，这辈子什么都经历了。他参加过抗美援朝，现在身上还留着许多伤疤。还参加过石油大会战，参加过三线建设。他这辈子无论干什么，都很要强，但从没有害过人。前年中风过，现在落下半身不遂，但还是那么要强，不服输!”
　　
　　我看了眼前倔强的老人，又看了一眼旁边那棵高大伟岸的老树，感觉人竟与树，树竟与人合二为一了。
　　
　　“那老人家可是个好人，是个大英雄，是国家的大功臣啊！”
　　
　　“你们在说……说啥，在……说谁呢？”老人口齿有些不清地问。
　　
　　“说您哪！说您是大好人，大英雄，大功臣！”他女儿在耳边大声地说。
　　
　　他听了，带着几分得意和满足，呵呵呵地笑了。我看到他张开的嘴里已经看不到几颗牙齿了。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啦！现在，还有谁记得起他呢！”他女儿长叹了一声。
　　
　　“历史会记住他们的！”我突然很书面地说了一句。
　　
　　“历史？历史上有过那么多的人，发生过那么多的事，除非是元老、领袖或有一定地位和声望的大人物，否则有谁会专门给你一个小人物树碑立传呢？”
　　
　　我突然想到有位退休老同事曾告诉我的长寿秘诀：“顺其自然，不恼不烦；没心没肺，活着不累；问心无愧，长命百岁！”就告诉她：
　　
　　“只要老人一生问心无愧，有你们的精心照顾，他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呵呵呵。但愿吧！”
　　
　　告别了那棵老树和那对父女走出几步后，我不由得回望了一下。我发现在晨辉中老树和老人竟是公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那风景，真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