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孩子断了奶，喝糊涂长大。家乡最流行的粥要数“糊涂”这种粥只在家里煮，街上的早点不做，饭馆也不做。像大米粥、小米粥，家里做，街上也卖，偶尔也有卖糁子粥的，但绝没有挑着糊涂上街，或在店里煮一锅糊涂开卖的。可能生意人觉得这粥名字不好吧，卖糊涂，还不搞成糊涂账，生意越做越糊涂。玩笑。糊涂不适合卖，一凉就糊嘴，吃完了锅、碗也不好刷，这粥也没啥技术含量，家家最平常的，穷得吃不上白面，到缸里搲一碗玉米面也能煮半锅糊涂。
　　
　　有的地方把糊涂叫做玉米糊，北京说棒子面粥，看电视说云南山里的少数民族，有人家天天吃玉米糊，别的地方吃玉米糊会不会觉得生活很苦，我不知道，我们是爱吃的。三天不喝一碗糊涂，肚里堵得慌。京津早点铺卖的“面茶”一碗黏稠的黄面粥，类似糊涂，面茶用的糜子（一种小米）面，盛到碗里再洒上芝麻盐、麻酱。
　　
　　煮糊涂很简单，锅里烧上水，舀半碗面，加凉水和匀，等水烧开倒进锅里，搅匀了，煮三五分钟就成。打玉米面，根据各家的爱好或用途，可以打粗打细，粗打的糁子，北京习惯叫做棒馇，东北叫做大馇子，细打的玉米面，也叫做黄面，玉米面，蒸窝头煮糊涂用，糁子，贴饼子煮馇粥用。煮糁子还是煮糊涂，我们一点不含糊，糁子是糁子，糊涂是糊涂。
　　
　　我煮糊涂用的面，是从家里带的，自家地里新下来的玉米，在村里打的面，我的爱好不能打得太粗也不能打细，棒馇粥，我不怎么爱喝，下到锅里开锅就熟的，也缺少些口感，这种正好，在锅里煮得时间稍长一些，又不至于等半天，最适合晚上下班回来煮了吃。在超市或菜市也买过玉米面，煮出来的粥有阴潮气，不行。金黄的玉米粒，煮出来应该是阳气充足，粥的香味应该带些玉米芯子的味。玉米粒吸收阳光，玉米芯子连接地气，这样的面煮出来的糊涂才好，尤其适合冬天吃。
　　
　　冬天的早晨，几乎家家煮地瓜糊涂。烧着水，从地窖里取出的地瓜，用筷子刮净地瓜皮，水开了，拿菜刀削大块儿，直接削进锅里，不像饭馆一小块一小片的地瓜，煮熟地瓜，再下和匀的玉米面。我们偶尔也切胡萝卜煮地瓜粥，不过，还是用胡萝卜煮小米粥的时候多。冬天天不亮就要到村西头的小学上早课，齐声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冻得不行，下了课赶紧往家跑，看到一锅冒着热气的地瓜糊涂就暖和了。
　　
　　糊涂黏稠，又有大块的地瓜，可以不用再吃馒头之类，一般早晨也不炒菜，从缸里捞两根咸胡萝卜，洗一洗，有的直接拿一整根吃了，也不切，或掰折两半，这顿吃不完，扔到筐里，下顿接着啃。现在自家腌胡萝卜的也少了，吃咸菜也要切丝儿拌一拌。冬天，我们腌“酱豆子”（冬天我最期待的菜，萝卜白菜黄豆腌到一起）从缸里舀出一碗，可以凉拌，辣椒炝炒更好，夹一筷子到碗里，在糊涂里拌一拌，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如果炒菜，也不过是炒一盘白菜，糊涂凉了，粽成一块，倒碗里一些菜汤，搅一搅，也是一种吃法。也做咸糊涂，大白菜丢进锅里，加了盐煮，一锅糊涂是粥、又当主食、又当菜，连油也没了，咸菜也没有，只能把白菜丢进锅里白煮，一吃这个就忆苦思甜。
　　
　　记忆里最苦的糊涂，是在我一个同学的大伯家吃的，他大伯过光棍儿生活，我的同学那时住在他家，跟他做伴，去找同学玩，晚上没走，冬天屋里很冷，一个小煤炉也不没有多大热量。天还没亮，大伯就起床，拔开炉子，给我们煮地瓜糊涂，等我们起床，碗里的地瓜是死气的，没有煮熟，糊涂也是稀的，没有煮开锅，我喝了一小碗。人们说光棍儿老了苦，大伯的一碗糊涂，让我切实体会到。
　　
　　最好喝的糊涂。小时候每次到姥娘家住几天，给我煮一种甜甜的糊涂，我应该问过是什么面，地瓜磨的面？豆面？但我现在仍然说不上来，姥娘家的萝卜丝也好吃，一小碗甜糊涂，一小碟香油拌的萝卜丝，姥娘笑意盈盈看着我吃，为啥这么好吃，这可能成为跟随我一生的一个谜。姥娘今年已90多岁，耳不聋眼不花，还不糊涂，我如果问她也能知道，但我不想再问这个问题。
　　
　　上次带回的玉米面，快吃完了，年前少不得回家再拿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