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许人们早就发现了，我已不再是陌生的访客，而是你不容忽视的崇拜者。
　　
　　蓬莱戚氏牌坊，我明知无法和你对等，尤其是即将退出现役，脱下戎装，告别行伍，这样似乎离你更远了一些。
　　
　　在你这里，所谓的伟岸，骄傲，挺拔，甚至连崇高的荣誉，真挚的赞歌，都变得有点肤浅，有点乏味。再自信自傲的人，也会在你面前甘拜下风，自觉收拾起世俗的花架子，送上一份崇敬的目光。
　　
　　牌坊有两座，矗立在戚氏故居前东西直道上，一为“父子总督”，一为“母子节孝”。一端一个，相距约百米。
　　
　　历史是这样对你盖棺论定的：明代抗倭名将，中国历史上杰出的军事家，伟大的民族英雄。因一生供职于明朝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史称“三朝虎臣”。其或在东南沿海扫灭倭寇，廓清海疆；或在北方练兵御边，使蓟门安然，智勇兼备，练兵有方，战功卓著，一生征战四十二年，誉声满华夏，威名震域外，举朝武将无出其右者，被誉为我国“古来少有的一位常胜将军”。
　　
　　所以有人会说，这种崇高感的发生，不过是河流遇见大海，是渺小对博大的盲目膜拜；或者是丘岭与高山为邻，自有发自骨子里的服贴；或是寸草对春晖的谦逊，日以继夜地拉长她绿色的反哺………
　　
　　我知道这样的推测是显而易见的正解，也是不容驳辨的，然而如果仅仅如此，又怎能诉你的品格秉赋于万一呢？
　　
　　也许因为要离开，要告别，所以我把憋了好久的那一句话喊出来，认认真真地声明——“戚家牌坊”，你的不平凡，缘于你既是站立着的历史，又是创造了一段站立着的历史的伟大座标。
　　
　　二
　　
　　站立在你的面前，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昂首仰望。在这样的时候，倏忽的时间似乎进入了冬天的冷涩，喧闹的街市褪却成遥远的背景，满身满眼的，都是你挺立了数百年铮铮傲骨，和沉浸在历史深处的激情岁月。
　　
　　你的脚下，后人专门立了一块牌坊铭，把牌坊的来由、用料的讲究、形貌的特点作了详细的介绍。那无非是皇恩浩荡，最高统治者的褒奖无与伦比；花岗岩的质地纯正，做工中的镂空、雕刻、穿凿，一流技艺无不令人叹为观止；牌坊高约十几米，上有三层，石檐飞挂，玉栋横陈，足可称之为嵯冠巍峨，古意盎然。
　　
　　这样的文字或许是认真的，但决不是完整的，这样的恩宠或许是少有的，但决不是到位的，与你给予后人的巨大精神昭示相比，这些只能是些附着于筋肉的皮毛。沿着你的来路看回去，在并不算久远的历史云烟中，有这么几条纹路跃然纸上：
　　
　　你为武，骁勇善战。作为你的立世之本，17岁就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职，抱定“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志向，刻苦学文习武。后乡试中武举，在登州任都指挥佥事，任期间所辖海疆肃靖，御倭卓有成绩。后又调浙江抗倭，翌年任参将。见“各卫所官兵都桀鹜不训，顽钝无比”，作风腐败，乃倡议招募新军依法管束，最终训练成一支军纪严明的劲旅，史称这支军旅为“戚家军”。从此你率这支军队救危解厄，转战浙江，很快扭转被动挨打的局面，被同僚们称赞不已，“批亢捣虚，彼且畏之如虎；除凶雪耻，斯民望之如云”，“岂直当今之虎臣，实为振古之名将”
　　
　　你为文，彰显儒将风度。你在军事理论上颇多建树，一生熟读经史、兵法，治军有方，统领有谋，指挥戚家军“飚发电举，屡摧大寇”。《明史》本传赞曰：“戚继光用兵，盛名震寰宇”。你在戎马倥偬中博览群书，著述颇丰。《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是你在东南沿海一带抗击倭寇时所作，涉及的内容非常广泛，阐述选兵、编伍、操练、出征等理论和方法，并以此训练戚家军。《纪效新书》，《练兵实纪》，《莅戎要略》，《武备新书》，位列中国十大兵书之列，为历世兵家所推崇，“谈兵者遵用焉”。
　　
　　你为官，功勋卓著而为官清正。可谓两袖清风，统率十万大军，素以慷慨著称，不事私蓄。你甚至废止让士兵伐柴薪以供其家用的成例，以至于有一年除夕，总兵府中竟因为缺乏炊米之薪而不能及时辞岁。
　　
　　诗言志，戎马倥偬之中不忘抒写豪迈胸臆。听《烟低护野人家》：“谁将春色来残堞，独有天风送短茄。水落尚存秦代石，潮来不见汉时槎。遥知百国微茫外，未敢忘危负岁华。”听《马上作》：“南北驱驰报国情，江花边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这些诗作成为了你戎马一生的真实写照。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四百多年来，你曾经涉足的山东、浙江、福建、广东、天津、河北、安徽等地，人们纷纷以各种形式纪念他。祀祠、塑像、碑刻、纪念馆（堂）或亭台楼阁、景物命名、地方风俗、方言以及民间文学、戏剧、舞蹈等，民间纪念形式之多、数量之大、范围之广、影响之深远，是许多著名历史人物所不及的。这些纪念形式几乎涵盖了百姓生活的各个层面，虽历经数百年人世变迁，依然留存至今，其丰功伟绩和伟大的爱国主义思想，流芳百世，光照千古。
　　
　　这对你来说，也许是始料不及的。然而，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砥柱中流般地坚挺到现在，对你来说却是那么自然的名至实归。
　　
　　三
　　
　　所以我明知无法与你对等，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你的面前，有时是阳光编织的丽日，有时风云际会的雨天，更有晨曦初绽的黎明，逶迤晚霞的黄昏，甚至在匆匆经过你身旁时的片暇零光，也会如铁块受到磁石的吸附，莫名驻足，默默的目光缭绕上你嵯峨的身影，妄想着透过历史的云烟与你作一番对话。
　　
　　你让我上溯了历史大河源头处，看到了华夏民族积贫积弱中的刚强，风雨晦暗中的光明，“东亚病夫”耻辱牌下高高擎举起的有力铁拳。
　　
　　民族自信的高塔，不是一天可以造就的，在集腋成裘、滴水穿石般的艰难进程里，如果多一些你的精神血丝，定然会加快质变的步伐。
　　
　　民族希望的火炬，也不总是光焰炎炎的，在外族入侵，内忧外患的暗喑时代，只有你这样的民族中坚出现，才会把将熄未熄的火花重新点燃，使薪火相传成为可能。
　　
　　其实不用多想，相反相成的历史真迹会告诉我们答案。
　　
　　如近三百年的满清王朝，他们本来离你最近，但把你忘记得最彻底，把你丢得好可惜。这自然就在你的身后，泱泱文明古国从此迈上一段黎民百姓跪着行走的岐路，呻吟出一首封建王朝土崩瓦解的挽歌，百强凌辱，山河破碎，国无宁日，民不聊生。
　　
　　如发生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那次全民族的抵御外侮，尽管“倭寇”成了“鬼子”，但同仇汽恺的民族抗争中，肯定有不少人想到了你，常胜不败的抗倭英雄，人们从你身上汲取着宝贵的精神力量，八年浴血抗战还不是你的血脉衣钵？长征精神还不是你的不朽传承？甚至在茫茫林海雪原里纵横驰骋的杨靖宇，赵尚志……这一个个同样光照千秋的名字，分明是你的影子，是你的精神化身，它们跨越了无数时间层隔，一步不落地走到了今天。
　　
　　是这样的吗，戚家牌坊？
　　
　　于是，我非常奇怪当今世俗影视剧，何以不停歇地一再为那个过去腐朽不堪，今天想来仍然让恶心反胃的王朝歌功颂德，虚拟什么盛世英主？难道不知物欲喧嚣掩盖不了血写的真实，萎摩颓废的精神鸦片只能暂且蒙敝视听，历史必将还原本来面目？
　　
　　说到底，你给了人们一方擦试历史屈辱的手帕，一柄支撑民族脊梁的利剑，一盏照亮自强自立之路的灯塔，在时间黝黑的隧道里闪出永恒的光芒，成为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精神支柱里一块大砖。
　　
　　令人欣慰的是，已有一部《戚继光》的电视剧开播了，又有一套纪念邮票在发行了。作为你故里的烟台和蓬莱，把你的故居修缮一新，与蓬莱阁景点联为一体，提供了让天南地北的客人浏览凭吊的场所和条件。可以想见的是，从此，你的巍峨，你的伟岸，你的事迹将如春雨润物的细腻，如花团锦簇的幽香，走进千千万万的人们眼中心中，润泽滋补民族自强不息的魂灵。
　　
　　如此，在养生保健时髦盛行的今天，也许某些缺钙的思想会充实起来，某些疲软的人格会挺直一些，某些为利是图的不择手段会少一些，也许这才是一剂百试不爽的良药。
　　
　　想到这些，我不禁上前轻抚你坚硬的躯体。他们说，由一个军人再蜕变为一个老百姓，又是一次脱胎换骨，我想那定然是痛彻心肺的转折，我祈愿借助戚老将军的神威，给我无上的精神慰藉，让我早日浴火重生。
　　
　　一个人的转折是这样，一个民族从物欲名利的低俗贪求，向高尚文明的精神再生的转身也会是这样。
　　
　　再一次仰望你，你似乎在微笑颌首，终于在回应我。
　　
　　我明白，这一切不再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