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弥漫烟叶黄
2010-10-23 10:50:04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有一次,我在自己的书柜前,抱着因无处安放的一摞书发愁时,突然那捆年代久远的黄烟叶,从记忆的黑幕深处分外清晰地浮现出来。伴随着的,还有冷雨中父亲那令人心痛的佝偻身影。
这段往事如时空倒流似的,从排排书脊里面,伴着一股股幽幽书香向我袭来,让我回到了求书若渴的懵懂少年时代,回到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傍晚。
那是暑假快结束的初秋的一天,父亲早在拂晓时分就背着一捆黄烟叶赶集了,我在家做作业。这时邻村的一个同学兴冲冲地跑来找我,说是县城新华书店搞图书降价售买活动,有的打到四、五折,约我一起去购买。
我听了心里一热,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好机会。那时我们是初二学生,正是求知欲、好奇心大泛滥的时期,兴趣正从对“小人书”的痴迷,转向成人看的大部头书,可谓“爱书如命”。那时的农村,没有电视,更别说网络,一年到头除了看几回电影,几次样板戏外,就只有读书了。但书籍却如同过节才能吃得上的鱼肉,非常稀少,因为一个城镇只有一个小书店。同学间仅有的一两本图书杂志,常常你传我,我传你,最后磨损得面目全非了,就用浆糊粘补起来,弄得像个小百褶衣,还会继续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里。如果谁手里能积攒几本书,也都宝贝似的珍藏着,比囤积居奇的大财主还招眼,让大家羡慕眼红。
然而一阵兴奋之后,我还是犹豫了。
同学说,他从家里拿了十元钱。当时这些钱足可买十几本书了,如果再降价的话,会买得更多。我却比不得这位同学,他有一个做小生意的父亲,手头上向来宽裕。而我当时真正不名一文,而且觉得难以向父亲开口要钱。那时家中生活只靠几亩山岭薄田的收益,日子过得很拮据,供给我们几个秭妹上学的经济来源,主要靠种黄烟卖烟叶。但因为当地老百姓都靠这个换钱,种得比较多,所以一般集市的行市里,如果遇不上外地来采购的烟贩子,就很难卖个好价钱,许多时候是什么样子拿去,什么样子再背回家。所以每当交学费的时候,经常是母亲鼓足勇气,腆着脸色,到邻居亲戚家去东讨西借。
你想,在这样的窘况下,我又如何开得了这个口,去和同学买“闲书”呢。
见我作难,同学提醒我说,你父亲不是早早赶集卖烟叶去了吗,现在或许已经卖了,从集市去县城正好顺路,咱现在去找你父亲。如果没有卖,就用我的钱,买回来咱俩分开看。抗不住降价图书的诱惑,我说走,试试看吧。
就这样,我们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赶到了喧闹的集市,一进入排成足有近百米长的烟市上,我的心就凉了。可能赶上了烟行“熊市”,与其它货市相比,烟市不但看不到外地商贩,而且当地买烟的人也很少,冷清得有点“门可罗雀”的味道了。
但远远看去,那或捆着,或解开,摆放的成排成行的黄烟叶,在炽热的秋阳中闪着柔和而韧性的光,那样鲜明,那样靓丽,给周围清贫的灰白,脚下黑褐的土地,带来了充满希望的金黄的光芒。
我不由想起制作黄烟的艰辛而繁杂的过程。这黄烟开春栽种,经过夏天的漫长生长期,入秋它们就长成了半人高碧绿的一株,从下到上生长出数层蒲扇样的阔叶。当农人们把这叶片从地里采摘回来,才开始烟叶的真正旅程。先要一叶叶地进行扇面似的折叠,压成长条,成了阖起的扇子形状,被肩靠肩地挤放在一起,如同刚入伍的新兵,带着新鲜的青绿站成一排。这样放几天后,再推到村外空地上进行晾晒,经过几十天的功夫,烟叶先由脆嫩变得柔软,渐渐变得硬邦起来,如腌晒的咸鱼,颜色也由青绿转成蜡黄,然后被聚压一起垒成垛,再经过几个月“实落”风干,最后才会来到集市上。在这番成长、加工、晾晒的过程中,它们从叶柄到叶脉,从颜色到气味,都渗透了主人数不清的汗水和心血,最后做到成品,足可把主人的手掌磨出一层老茧。
它们现在似乎终于渴盼到报效主人的时刻了,正如青春初长成,心疼爹娘的孝顺女儿,在尽力做出可爱可亲的样子,待价而沽,随时准备献身大方之家。然而,它们的命运却往往多舛,就像今天这个样子,正遭受无人问津的尴尬。
我犹豫了,对父亲的烟叶能否买出,已不抱什么希望,但我还是在同学的催促下,鼓了鼓勇气走进了烟市。父亲夹在卖烟者中间的一个摊位上,戴着斗笠蹲坐在烈日下,面前摆放着那捆打开包的烟叶,一望而知,一两烟叶也没有卖出去。
我磨蹭着走过去。父亲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阴影一愣,等认出是自己的儿子时,脸上迎客的惊喜“唰”地掉下来,像积在屋檐边上的雪,遇到了一股风。
我嚅嚅着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父亲扭头看看冷清的烟市,瘦削的脸罩在斗笠稀疏的阴影里晃动一下,看不清什么表情,只见下巴上乱蓬蓬的胡须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感到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好像父亲脸上那些欲坠未坠的汗滴,脆弱的禁不住一丝微风。然而父亲却犹豫一下,伸手从腰里摸出了一个蓝色皱巴巴的小手帕,里面瑟缩着几张一元票,他数了数,共四张,一语不发地全都递给了我。
父亲的举动尽管让我吃惊,但一看竟有四元钱到手,眼见买书的愿望要实现了,我没顾不上想别的,转身就疯跑着找同学去了,留给仍蹲坐如石的父亲,还有他的烟友们一串零乱的脚步和一阵烟尘。
距县城四十多里的崎岖山路,在我们买书的急切心情下变成了一段愉快的飞越,恨不得一步赶过去。一会儿汗水就湿透衣衫,脸上大滴的汗珠透过眉毛,咸咸地钻进眼帘,滚进眼角,我们也顾不上擦试,把两条腿当成了汽车轮子。只是在担心,万一书卖完了怎么办?等我们大汗淋漓赶到书店,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时,一看时间,还好,不到十一点。
书店里果然非常热闹,拥挤着像我们一样“拣便宜的”人们,而且售货员也一改往常,把半人多高的柜台门打开了,大家可以直接到高高的书架前挑选。徜徉在琳琅满目的书海里,让我们感到从未有的幸福,觉得简直像走进了天堂一般,两只眼睛被迷醉了。“乱花渐欲迷人眼”,这是谁的诗?简直是为此刻的我们而写。
总归是喜欢的书多,我们兜里的钱有限,最后只好恋恋不舍地结束了采买,各抱着一摞高出我们一头的书走出柜台。付款后,三十几本中外书籍让我们两人的十四块钱,变成了1角。同学慷慨地说,不管谁钱多钱少,咱俩先平均分开看,然后交换,我点头说好。然后我们小心把书分成两部分装进各自带的书包里,牢牢地捆在自行车后座上。
临出城回家,同学手里捏着那1角钱,对我晃晃说,怎么办?我说,我们买不起饭吃了,只能凑和着买两只冰棍罢。
蹲在路边,吃着凉滋滋的冰棍,我突然想到了集市上的父亲,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如果卖不了那捆烟,只能饿着肚子支撑到傍晚散集了。我不由心里有些懊悔,觉得自己太不懂事了,当时应该给父亲留点钱,哪怕一元,他也可以买个馍垫垫肚子,买碗开水润润嗓子。
同学却突然催我,说不好,我们得快走,你看西天边黑上来了。
向回走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本来饥肠辘辘的,又迎面刮起了顶风,我们骑得很吃力。眼见黑沉沉的阴云从家乡的方向爬上来,一场暴风雨就在眼前了,我们又饿又急,担心刚买的新书被淋湿,只得使出吃奶的劲儿向前蹬。但天公好像有意在考验我们,不一会儿,零星而硕大的雨滴就噼里啪啦落下来了,我们立马把上衣脱下,包在书包外面,挂在后背上。因为雨从前方来,我们可以用身体挡住从前方斜刮过来的雨线,这样尽量让书包少淋雨。
当终于望见稔熟的村庄时,已是阴雨中暮色沉沉的黄昏了,我们成了两个小“落汤鸡”。但精神却很亢奋,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猛喘,一边嘻嘻笑看对方滑稽的样子,摸摸身后的书包没有湿透,就止不住唱起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这时雨也变小了,变成细密的雨丝,牛毛似地往身上飘,挟裹着夜色把天地密密地粘在了一起。
眼看就要进村了,同学却抹着脸喊,你看,前面是谁呢,竟背着一个人在走。我一看,一团模糊的人影蹒跚着向前移动,背上的斗笠尖头在暮色里高梁穗子似的一晃一晃。
擦身而过时,我扫了一眼那背人的人,却吃了一惊,急忙跳下车来。
那人竟是我的父亲,那背后也不是人,而是那捆黄烟叶。父亲怕雨打湿了烟叶,不但把斗笠扣在烟包上,而且把上衣也裹上去,像我们一样赤膊上身赶路了。
父亲见是我们,甩甩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催促我们快走,莫弄湿了书。但我还是听出了几分无奈和些许愧意,因为他没有卖掉烟叶。当我要把那捆烟叶搬到自行车上时,父亲挥一挥光溜溜的胳膊,叹着气,说今天行市不好,又遇到了雨。可父亲接着又高兴起来,一扫未能卖出货去的沮丧,大声说,这雨好啊,不行秋雨难得秋种,下一步种小麦正及时,墒情可好唻……他话还未说完,接着全身一哆嗦打了一个喷嚏,身子一晃差点滑倒在地。
那一刻,眼泪和着雨水模糊在我的脸上,说不清是父亲赤祼着上身的悲壮形象触动了我,还是父亲狼狈境遇中的豁达乐观感染了我,反正让我心潮起伏,在唰唰的细雨中无声哭了个痛快。
我想,这就是庄户人家,盼得就是个风调雨顺,怎能不喜欢雨呢?哪怕自己被淋病,耽误了买卖,也从不抱怨,反而会喜出望外。越过父亲背上那捆烟望出去,雨意朦胧中的田野,大地,山岭,氤氲着苍茫而沉郁的色调,正沦陷在一片泥泞之中……
往事过去三十多年了,可站在满满的书柜面前想起来时,却依然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逼真,好像还在眼前,——那风雨中的努力前行,那宝贝似地包裹起来的打折书,那父亲背后孩子似地爬伏着的烟叶,——止不住一幕幕从眼前闪过,欲罢不能。
突然,在弥漫的书香里,我似乎闻到了久远的黄烟叶那苦涩而辛辣的味道,它揉搓着我的胃肠,刺激着鼻腔,让一股股潮湿潜入我冥想的双眼……
啊,那金黄金黄的烟叶,将永远和书本一起伴随着我,让我充满希望且勇敢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