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市民掌握自己的生活
GB:您如何描述中国的现状?
艾伦·麦克法兰:中国有很大潜能,很好的经济发展速度,但是中国人对未来很不确定,同时对未来非常焦虑。他们对市场经济带来的成果不再乐观,他们眼望西方,发现西方国家也是身陷困境,西方人同样对未来很不确定。中国人不知道答案是什么。赶上西方的经济发展水平很容易,从经济上来说,目前中国的状况的确已经很接近了。因此,他们更加需要寻找一种新的途径来组织他们自己的世界。
GB:通过您对中国的观察,看到了哪些具体问题?
艾伦·麦克法兰:有三个主要问题是无法回避的:第一个是教育问题。课业负担重、视野狭窄、竞争激烈,甚至导致了自杀等社会事件;第二个是生态系统的问题,环境污染和资源消耗;第三个问题是体制的问题,现在中国的很多事情可以非常有效率地完成,但是环顾世界,有很多制度应当被引入中国,使市民感受到自己能够掌握自己的生活。
GB:环顾四周,似乎全世界都陷入危机重重。是否将来会有一种更好的社会组织形式?
艾伦·麦克法兰:历史上曾有过法西斯主义,它显然是不行的。民主体制也是行不通的,因为它给民众造成一种幻觉,好像他们可以通过四年一次的选举来实现自己的权力,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实质性地掌控。另一方面,我认为,尽管民主制度有诸多不足,但是它的确比现有的其他制度都好。民主制度指的不仅仅是选举-这只是一种表象。民主制度实际是指在日常生活中,赋予各个阶层的民众权力,让他们掌握自己命运,自己做出选择,民主应是无处不在。换句话说,应该相信民众,给予他们培训和希望,相信他们能够掌握自己的生活,一旦他们希望改变,他们就可以自由地改变。因此,民主应当是自下而上的,拥有选举领导人的权力是民主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GB:您怎么看待中国的大学?
艾伦·麦克法兰:在我短暂的观察中,中国的大学可能不是很民主。教授拥有巨大的权力,凌驾于学生之上,而学生仅剩很少的权力。在英国,我所在的剑桥大学,学生有很多权力,他们选修很多学院的课程,参与大学的管委会,他们的意见会被听取。如果他们提出的改变建议是有益的,那么就可以改变。我们一直持续地支持学生们参与到商业实践中,因为这样做的好处是他们可以拥有更多的社区生活。要知道,人通过参与便可感知社会,成为社会的一部分。如今,随着新的通讯方式出现和技术的发展,民众开始有渠道进行讨论以及公开辩论,这对中国来讲是一个长足的进步。在10年前,这是不可想象的。纵观世界,民众都在表达自己的愿望,比如,那些正在占领华尔街的人。
GB:您如何看待"占领华尔街"运动?
艾伦·麦克法兰:这是传统民主遇到的一个难题,因为很多领导人都有懒惰的习惯,他们认为他们可以任意统治而不听取普通民众的观点,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中东地区。另一方面,对于民主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民众以前认为,有钱人比穷人的支付能力大一万倍,所以无法左右政府,现在意识到了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如果政治家发现了这种机会,他们听到彼此的声音,联合起来发出同样的呼吁,那么他们将得到十倍、二十倍的报偿。尽管抗议者没有提出具体的措施,但是这样的抗议使政府明白,目前的金融体系是得不到民众满意和支持的;同时,一些不满也来自高失业率和对未来的茫然。总的来说,占领华尔街是一个非常好的迹象。
教育孩子面对现代技术
GB:您是否同意,人们正在通过网络形成新的社会组织形式?
艾伦·麦克法兰:新的社会组织形式已经形成了,这在学校里、孩子们中间、商人中间、学者中间都可以看到。比如,我的孙子就整天泡在Facebook上。网络深刻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2003、2004年,我来中国的时候,我和我的学生以及她的丈夫一起徜徉在上海街头。我走在中间,他们俩在我两边,但是他们都在低头看着手机,走着走着,我发觉,表面看起来我们是一起在散步,实际上却是彼此隔绝的。这就是技术的一个消极影响。当然,人们也通过技术和网络认识新朋友以及经营朋友关系。
GB:您认为人们已经学会如何面对目前所拥有的技术了吗?
艾伦·麦克法兰:技术是开启了全新的世界,但我们似乎从来没有时间去教育孩子如何认识现代技术,我们还在花费很多时间教孩子一些过时的技能。比如,我孙子所在的学校,没有一个课程花十分之一的时间,来教他们如何使用现代技术,如何管理他们的生活,应该花费多少时间使用手机、网络、视频等等,如何理解电影,阅读电视信息,如何识别宣传的意图等等。而只有这样做了,才能够提升他们对技术的使用。
GB:您对中国的教育有何建议?
艾伦·麦克法兰:在西方,尤其是英国,从历史上来说,我们坚信学校并不仅仅是培训大脑的地方,而是磨炼自身性格和锻造精神的地方。每天早上,你很早就离开家来上学,学校其实也是你的家。学校会教你社会的伦理道德,教你成为国家的公民,教你社会关系、友情,教会你坚强、勇敢、自信,教会你如何行动,如何表演,如何说话,如何拥有自己的精神生活,花在这些教育方面的时间要远远长于教会你如何写、如何读。其实,就是潜移默化地教会你如何将你的观点告诉老师,如何改变你的学校,你是社团的一部分,这个社团在未来就是国家,这种训练从五六岁便开始了。
GB:有一个笑话,说中国足球怎样才能踢进世界十六强?答案是高考加试足球项目。
艾伦·麦克法兰:足球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英国,我们并不认为竞技运动仅仅是体能的运动而已,而是可以从中学习到很多很多的生活技能。亚当·斯密说过,足球有两种强大的驱动力,一种是自私的,人希望提升自我;另一种是社交和爱。在足球场上,你必须是一个自身球技很好的球员,同时还有团队作战的能力和协作精神。我在很小的时候开始学习踢球,面对那些人高马大的球员,我接到同伴的传球,立刻就传给别人了。我的同伴告诉我,不,你不应该这样,你应该试着向前带球过掉对方一两个人。此时,你就不能自私了。
鼓励小群体成长
GB:您觉得中国未来可能发生社会动荡吗?
艾伦·麦克法兰:贫富差距拉大是一个事实,有一些措施在试图改变这些情况,并不仅仅发生在中国,在印度、美国都是如此。而另一方面,过分公平也会造成问题。寻求完全公平,会让每个人都处于被强迫和压制的境遇,终将出现灾难。理想的状态是,人们之间是有差距的,但差距是可变的;通过努力,财富可能上升或下降,充满活力,可以从一个阶层自由地跨越到另一个阶层。日本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社会构成,有一部分非常有钱的日本人,但是绝大部分的日本人属于中产阶级,只有很小一部分的穷人,日本的基尼系数非常健康。
从历史上来说,农业文明的国家有大量贫穷的农民和很少一部分有权力有钱的人。如果积聚已久的矛盾陡然爆发出来,会毁掉所有的一切,就好比干燥的森林飞溅了一个火星,如果你不立即上前踩灭它,它就会迅速烧起来,因为森林本身太干燥了,一处爆发,将迅速蔓延。从历史上来看,中国经常处于这样的担心中,一旦发现苗头,立刻采取行动。而现在在拥有大量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的社会中,不可能再使用同样的方式来消除社会动荡的隐患,现在是"要对话而不是战争"。举例来说,如果剑桥大学发生学生动乱,我们会怎么做?我们会邀请学生过来讨论解决问题的方式。
GB:您对中国有何建议吗?
艾伦·麦克法兰:中国目前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呢?在西方,我们称之为公民社会。中国人传统的社会关系是由家庭以及你所在的村庄、县城等等形成的;而在西方,我们有很多其他的选择,我们发展了各种各样的群体,足球队、流行音乐群体、教会、大学,成千上万的群体可供人们在一起聚集,做同样的事情,使生活变得有意义,使个人能够掌握自己的生活,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参与感。中国在历史上会消灭小群体,因为政府总是担心他们聚集起来力量太大,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历来有很多隐秘的地下社会。如果我是中国政府的官员,我会鼓励小群体成长,允许人们一起做事情,允许他们聚集在一起。在毛泽东时代,他曾经希望文化上百花齐放,现在也应该如此。
GB:您如何看待,中国的有钱人出现了海外移民的趋势?
艾伦·麦克法兰:我对此感觉心情复杂,其中一种是,我为中国感到伤感。如此多有才华、有钱的人之所以选择离开中国,是因为他们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深感不安,回顾中国历史,在巨大的转折之后,人们很可能失去所有的东西;第二点是教育问题,我有很多中国朋友来到剑桥生活,是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在中国之外接受教育,而他们又不愿意与孩子分离,这两点是很多中国人移民的主要原因。政府可以做什么?第一应该提高民众的安全感,使民众信任政府;第二便是改变教育制度。但是,用什么方式测试学生,如何教育学生呢?有一种情况,就是把所有的重心都集中在脑力劳动上,学校就变成生产统一的、经过高强度培训的、智力很高的人,如此一来,学生不得不付出很多努力来通过这个拥有层层考试的制度。我希望中国重新设计教育模式,左手是所有的智力教育,右手是培养创造力和练习公民意识。如此,中国人也许可以过上一种更舒适的生活,也许会出现乔布斯那样的人物。
GB:现在,在中国出现了一些新的人际关系,比如网上的陌生人一起合作开餐馆或咖啡馆,您怎么看待这个事情?
艾伦·麦克法兰:这是一个很多人合作为很多人的例子。中国人其实是一个很能合作的民族,通过我的观察,很多国家的人并不擅长与人合作工作,但是中国人可以。同时,中国人也是很有创造能力的。尽管这些年,人类对我们生存的环境做了很多错事,比如污染空气。但是,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中国将更加强大,会对是否有一个更好的世界而负责。也许,中国的改变,并不像西方那样轰轰烈烈,也许是用一种安静的方式转化周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