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幕戏，得学99年
　　
　　走过夜的鸟居，便从“人间”抵达“神界”。
　　
　　高千穗神社烛火幽明，远远地传来鼓点和笛声，像一场古老而盛大的催眠。沿着石子路来到神乐保存馆，一出舞乐正在上演。
　　
　　台上，一位红衣女装者手持白扇，翻舞着素白的长袖，碎步碎步转着圈。她戴一个白色面具，有弥勒佛般的笑容。这是一个起舞的女神。舞台不过六七平方米，门帘上有红绿白的装饰，红的太阳，绿的月亮，白的云朵，这代表天界。
　　
　　夜神乐比起近乎静止的能剧，算得上轻松活泼。这是一种日本高千穗地区特有的民间祈福仪式，类似古时中国人对黄帝炎帝的祭拜。这种仪式在一年中最寒冷时刻进行，每场33幕，讲述33个神话故事，持续20个小时，是高千穗本地人的狂欢；而考虑到高千穗的旅游观光，当地人甄选了其中的4幕剧，在每晚8点专为观光客表演，时长1小时。
　　
　　高千穗人的致敬对象，是开国神话里所记述的，以太阳神——天照大神——为首的八百万神明。这些神话构成了夜神乐的蓝本。
　　
　　据《日本书纪》载，日本最高神天照大神有一个叫须佐之男的弟弟，性格狂暴被视为破坏神。有一次，他生了事端——当天照大神坐在忌服室里织衣时，须佐之男凿穿屋顶，把天斑马之皮扔进屋内，砸伤了天照大神（一说为砸死了织女）。天照大神大怒，把自己关在一个山洞里，闭磐户而幽居。失去了天照大神这个太阳神，天底下昼夜一团漆黑，急得八百万神明聚在洞口商榷对策。
　　
　　每晚4幕的夜神乐就从此刻开始。金衣白发的大力神手力雄、红衣黑发的户取轮流上阵，使了一番蛮劲而不得，最终，一位名叫钿户女命的女神为众神解了围，她跳起一段荒诞的舞蹈，宽衣解带直至赤身裸体（这个细节并未在舞台上呈现），众神哗然。天照大神被外面的嬉笑声吸引，探出头想看个究竟，手力雄趁势搬开岩石，拉出天照大神，还了人世间光明。
　　
　　这些或雷霆或婀娜的舞者，清一色男性，都是当地村里人。白天，他们可能是田间一个种西瓜的老农，也可能是路边的清洁工。钿户女命的扮演者，四十来岁的安在弘幸，是一个矮个子的日本农民。这一天，他种完地径直来到神社，化装、表演，忙活到九点过，晚饭还没吃上。
　　
　　夜神乐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夜神乐的传承者、二上神乐保存协会会长是七十多岁的甲斐爱光。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有点担心这门艺术后继无人：“现在的年轻人更向往繁华的大都市，嫌这个老土。”何况光一幕戏就要学3年，33幕戏，那得学99年。
　　
　　事实上很多典故已经散佚，比方说，为什么女人不得进入神乐的舞台，甲斐爱光也说不上来。他只是照着传统做而已。
　　
　　日月天地是神，人死后也是神
　　
　　每年11月到次年2月的农闲时，高千穗町的二十多个村落将上演完整版的夜神乐。那将是一场持久战，将近一夜一天，途中一歇，小酌竹烧酒。
　　
　　“与其说这是一场艺术表演，不如说是一场人与神对话的仪式。”甲斐爱光说。
　　
　　约凌晨三点过，剧幕高潮到来，台底下的村民此时都打起了沉沉的瞌睡，一位醉酒的神明跌跌撞撞下台，和观众亲密接触。据说被触摸的人将被赐福。这场源自农耕文明的舞蹈，也是一年严寒时，村民们向天神祈福来年丰收的途径。
　　
　　夜神乐独高千穗所有。夜神乐的传承已有八百多年之久，人们相信，位于日本九州南部峡谷的高千穗，是日本建国神话的起源地。
　　
　　继天照大神禁居山洞一幕过去几百年后，天照大神的孙子琼琼杵尊，执天之命下凡登世，掌管除高天原和黄泉以外的日本国地区，又名“天孙降临”。
　　
　　从神界到人间的降临之地，便是高千穗峰。
　　
　　史书上载，琼琼杵尊是神武天皇的曾祖父，神代自此转入人类史，开启了日本天皇“万世一系”的族谱。源自天照大神的“三神器”——草薙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至今是日本皇室的象征。
　　
　　在高千穗，许多亦玄亦真的传说可以找到现实的轨迹。
　　
　　距高千穗神社1公里的天岩户神社，相传即是当年天照大神藏匿的所在。神社将那处山洞作为御神体来祭拜，圣地在寺院后面的森林里，石门已长满野生的植被。到访的游人不能拍照，也不能靠近，只能遥遥隔岸参拜。
　　
　　大力神搬开的石头，据说被丢到了长野县。
　　
　　在高千穗峡，有一处古树下的井水，名为“天真名井”，传说人间本没有水，这是天孙下凡时带来的第一口泉眼。
　　
　　当地人笃信：在远古，一对神明结合，生出了土地、树木、动物和人类，人与自然之间并无分别。“天神地袛八百万”，日月天地、山川河流是神明，人死后亦成为神。
　　
　　日本人会把祖先中做出特殊贡献的人供奉在神社，奉人为神是日本神道教的独特之处。据说天照大神生前就是一位乐善好施的人。历史上，德川家康逝后被尊为“东照大神”，长于汉诗的菅原道真被尊为学问之神，神武天皇把自己收获的大米分给了全国的日本人，让全日本人种植，“他没说自己很伟大，而说这个大米是祖先赋予的，因此，神武天皇陛下就变成了神，他的后代就成为神明的子孙。”天岩户神社一位神职人员表示。
　　
　　“什么样的神最伟大？我认为不是天照大神，而是让日本人活下去的神武天皇。”这位神职人员用一套朴素的道德标准评判每一位神。
　　
　　神明无所不在。持这般信仰的神道教，据说在日本的信众占总人口的80%。通过类似夜神乐的祭祀仪式，神明“许诺”人们现世的幸福。
　　
　　幕终了，安在弘幸退到后台的角落，收拾行装离开之前，他捧起神的面具，如同过去十年所做的那样，无声无息，敬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