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的灵性
2010-7-28 11:06:28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我一直犹豫要不要、有没有意义把我童年的一件往事写出来,因为这实在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事情小得是我家一只白鹅,因为是一只家禽,虽有它特别之处,但也一直找不到写作的切入口,所以也一直没有成文。但这只叫“白白”的白鹅已经过去三十五年,还是如此新活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尤其它橙黄色的稍显扁平嘴的后边那对双眼,润湿有神,通体洁白的羽毛,一合眼能想象出它的灵性。
有人说,人爱回忆是走向中老年的开始。昨天说过话、干过的事马上忘了,有时上午有同事交代过工作上事,到了中午或下午要落实时,模糊记不清谁同我说的,而童年的往事鲜活如初,有时回忆往事,女儿说,“爸,你又要说你饲养的那只叫‘白白’的‘白狗’了吧,我听得都起茧了”。
在我们乡下,大白鹅都叫“白狗”的。因为鹅有好多动作竟与家狗相似。白鹅能看家护门,凡有陌生人进出,或听到陌生人脚步声,鹅与狗一样会叫嚣,且声音高亢,其叫声的严厉,不亚于狗的狂吠,既是对陌生人的警告,也是对主人家的提醒。白狗还很忠实于主人家,不管主人家贫穷或富有,产卵不像鸡鸭什么的随处会下,“白狗”是不会产到其他地方,一定要产到主人家为它事先准备好的窝中。
我的童年是在富盛乡一个叫东方红大队度过的。六岁之前,住在离大队本部五华里、离江南最大的皇家陵园宋六陵二华里的一个三四户人家的自然村,这个自然村有十多间泥房和三间瓦房,向南500米处,也几间瓦房,我知事起,已经全部倒塌,仅存一、二处断墙残垣,这两处房屋据说是守陵人居住的。现在算来是文革的初期,那时,宋六陵附近的墓冢被铲平,墓碑、祭桌被移作他用。我们经常能看到成车的木料、琉璃瓦、古色青砖拉走。而且,我们居住的那处,于1969年的冬天也要被拆建,我们搬到了大队本部,我父亲与大队副书记关系好一点,他想了好长时间,将我们称“大屋”的后门半间平屋租给我们居住,并允许围三分二左右的堂屋,作为灶间。
1970年春,我到了上小学一年级的年龄,母亲在煤火灯下,利用一块旧的咔叽布料,缝制了书包,并在代销店选购了一支桔红色六棱柱带橡皮的铅笔。但第二天一早父亲委婉地说:你去读书的时候,问问老师:你小妹只有一岁半,没人照看,上学后,能不能带小妹一同进课堂。老师说不可以,于是,这一年终因小妹问题不能进校读书。因此,那年我一手拉着大妹,身上背着小妹,经常到钥匙钩头的地方看热闹。这时,除了带领两个妹妹外,还有较多的时间,母亲说,我们养两只“白狗”吧,我高兴地答应了下来。养了不到五个月,黄毛褪尽,落得全身羽毛洁白色,俨然处女一般,嘴、肉瘤、腿、脚、蹼为桔黄色,黄白分明。饲养的两只“白狗”正好一雌一雄,到了年底,雌的那只,看起来要产蛋了,在我的再三恳求下,将它留了下来,这时,我叫它“白白”。“白白”是很爱干净的家伙,给它半碗水喝,也要省下一点,然而用嘴衔点水,将水洒在身上,再用嘴有条不紊地慢慢梳理着它的羽毛,直到洁净光亮、它自己满意为止。
“白白”一岁后,有明显的灵性。过了第二年的正月,我已虚岁九岁,我要到离家一华里的村办小学去读一年级。每天离家前,我会将它圈养在我们吃饭的小方桌下,撒一些青草在桌下,它会用情地“嘎嘎”叫两声,目送我走;念书回家第一件事,将它放出来,带它去吃鲜嫩的野草,这时它会像狗一样,摇摆着跟在身后,东嗅嗅、西嗅嗅,但没有张口便吃的习惯,似乎没有得得主人同意前,它是不会乱吃的,犹是麦田里的青草。不过,“白白”也有不老实的时候,好多次,冲破我为它设的樊篱,游弋于学校边的小溪沟里,一看见我出校门,马上登岸,跟屁虫似的跟着回家。因为鹅的眼光是缩小的,它和牛的眼光正好相反。牛的眼光是放大的,所以牛见到小孩也会退让。但鹅见到人无所畏惧,因此人们是很容易一把抓住它的脖颈。为了防被人抓走,我呵斥说,白白,你老实在窝里呆着,小心给人抱走了。这样会好几天,没过多长时间,又会出现在那小溪沟。
在养“白白”的同时,我们还养过好几只鸡。也许是灾荒的原因吧,黄鼠狼特别多,经常窜入家中,邪恶地叼走倒扣谷萝、罩在里边的小鸡。但随着“白白”长高,发现黄鼠狼光顾我家的次数少了。一次月夜里,我起来小解,“白白”伸长脖颈,几乎贴着地,摆出与黄鼠狼恶斗的架势,不远处的那只黄鼠狼逡巡不敢进,我猛喝一声,黄鼠狼钻进墙缝逃走了。自此,黄鼠狼叼鸡的事件发生得越来越少了。
“白白”一岁半光景的一天早晨,它懒在窝里,不愿出来,莫非它病了?但它蹲伏在稻草中,伸颈来吃我送去的青草,没有患病的征兆,过了一会儿,它起了半身,作出努力的样子,一只雪白的鹅卵顺着它的右脚滑落,哦,它分娩了。分娩毕,起身,大踏步走出窝来,我把蛋热热地捡起,鹅蛋真是大,有鸡蛋的四倍呢!在第一时间向母亲作了报告。以后它基本每天生一个蛋,一生就是十几枚,中间停息十来天,又开始产卵。邻居中养鹅的不多,养成熟的公鹅更少,一次打听到邻村有家饲养雄鹅,将“白白”送到邻村,与那公鹅进行了交配,以后产下的卵一只也舍不得吃。它产卵十二枚后,我们将它抱窝,孵化30天,十二只小鹅喙突而出,它做起鹅妈妈。这时的它有点六亲不认,绝不允许我去抓它的孩子,如果执意去抓,它毫不犹豫地伸颈就咬。过了十多天,我们趁它不备,将十二只小鹅全卖了,得了六七元钱,这笔钱,母亲为我们兄妹三人扯了几尺布,穿上了新衣服。那“白白”不见了它的孩子,同我们抗议,绝食了两天,后在我的呵护下,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它成了我们家唯一值钱的家产,也是家中的财源之一。
以后“白白”一年孵化三次,每次总能孵出十余只小鹅,一般我们卖掉十只,剩两只。一旦“白白”恢复体力后,它一大早带着两只小鹅,到两华里外倪家溇的溇底处觅食,天黑下来的时候回家,基本不要对它们饲养。一次,小妹同隔壁一个叫“乌牛”的人去捉泥鳅,到了下午二三点还没有回来吃午饭,我顺着河沿去找,到了溇底,看见河的对岸,“白白”与它的孩子在河沿边吃草,“小妹、小妹”喊了几声,没有找着,走回家中,想去问清“乌牛”的家长,到底去了那里捉泥鳅。不料刚跨出门槛,“白白”带着它的孩子也回到了家。
“‘白白’,你怎么回来了?刚才我在找小妹,没找着,我还要去找。”我做了出去的手势,“白白”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反身跳入河中游走了。大约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小妹回来了,“白白”紧跟在小妹身后,“哥,今天怎么了,我在恩波桥捉泥鳅,‘白白’游过来,咬住了我的裤腿不放。还一直跟着我。”这时,我知道,小妹是“白白”找回来的。因为“白白”有灵性,有些有钱人家出价到了五十元,我们一直不答应出让。
1974年的双收双种的季节,家中发生了不幸,父亲因农活太劳累,病倒了,人虚肿得像只企鹅,小腿浮肿最厉害,手稍用力一按,深深的手印长时间不能弹起恢复,因全身浮肿,解手成了他最大的障碍,好心的邻居借给他五元钱,他乘船到绍兴看病,配药后,连乘船家里的二毛五分钱也没有了,步行到家时已是子夜时分。那时家中的困境不可言喻,有时为买半斤盐凑不足七分钱。但尽管如此,我们没有出卖“白白”的打算,因为过不了多久,它会下蛋,它的蛋为我们送来营养,或许,父亲吃了它的蛋,病情有所控制;它会孵出小鹅,卖掉小鹅我们就有现钱,能帮助我们渡过困难。
又过了两年,我小学毕业了。虽然学习成绩中等偏上水平,但从四年级起,一直拖欠着学校每学期一元五角的学费,到毕业时已欠着七元五角了。因欠费拿不到升初中学习的入学通知书。九月五日,我到富盛中学,怯怯地问一个高高的瘦瘦的老师,我还能读书吗?他问清了情况后,说,给你一个机会,最迟明天,还清富盛小学的欠费,交清入初中应交的费用,到许老师那里去报到。回家后,我噙着泪向母亲说明了这一切,握着拳头说,“我去学油漆匠吧,或者去务农也行,最也不读书了。”母亲说,书是要读的。今天已晚了,早点睡,我出去一下,如果明天有钱了,你自己报名去,因为明天生产队已通知,四点钟就要出早工。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枕边有十元钱,这时母亲已出早工去了。我拿了钱,还清了欠费,报名进入了富盛中学读书。
到了晚上,发现“白白”没有准时回家,四处找寻未果下,询问母亲,方知昨晚母亲用袖章套住“白白”的嘴,放入茶篮,将它卖给了“铜匠阿三”,因求人收购,那十元钱就成了它的身价。
若干年后,我一直在想,要是当时没有那十元钱,我可能从此辍学,最无进校读书的机会,人生的一页就得改写,或许还在某一农村干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活。每当至此,“白白”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