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卡尔维诺，常常让我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作家的想象力。我在阅读的时候常常会产生一个有趣的想法。那就是中外作家的想像力之比较。中国古代作家惊人的想象力一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从《天问》、《山海经》到《西游记》，中国古典文学想象力之丰富瑰丽之出神入化，无不让人叹为观止。
　　
　　譬如对于蚂蚁的想象。蚂蚁是很灵巧的小虫子。它们摇动黑色触角，在路上传递信息，互相摆动触须，交头接耳。外国有很多作家描写过蚂蚁。但是鲜有中国古代作家那样丰富的想象力。《搜神记》里写了一个审雨堂，很是奇妙：夏阳庐汾，字士济，梦入蚁穴，见堂宇三间，势甚危豁，题其额曰审雨堂。“十年炬赫南柯守，竟日欢娱审雨堂”、“审雨堂中知是梦，未须豪横诧衰翁”、“去声雁天夕，雨梦蚁堂秋”等等。古代的文人有时也真是闲得无聊，无所事事，竟然对着一窝蚁穴心驰神往，产生某种遐想，把想象的触须延伸到蚂蚁窝里去了。蚁穴，不过是蚂蚁的生息之地，可是在这些作家的眼里，竟然是“堂”，岂止如此，还能看到有许多美妙女子在堂内欢歌笑语。
　　
　　审雨堂，是中国文人诗意的想像。应该说，中国古代的人们对于蚂蚁很关切而且是十分友好的。古人常用蝼蚁来劝人珍惜生命，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万物之灵的人呢。想想也是。现代的人，哪怕是为了一点点感情上的事，动不动就去寻死觅活，精神已经退化，退化到连个蚂蚁都不如了。古人还说，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读这些句子就会发现，对于生命的理解与尊重，古人的眼界要比我们开阔，要高远得多。蚂蚁与雨有关，古人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现象。谚语说，蚂蚁搬家，大雨要下。这是很灵验的。童年时在乡下，亲眼见过。每每大雨来临，成队的蚁蚂横在路上，浩浩荡荡向另一方向迁徒。现在还不清楚蚂蚁为什么能感应到天要下雨。蚂蚁是怕水的。一场大雨，会让蚂蚁全军覆没。所以，这些小生灵居然掌握了一种观天的本领，在一场大雨之前，总能找到藏身之处。当然也有全军覆没的时候。那是我的恶作剧。我端来一碗水，对着成群的蚂蚁浇过去，冲得蚂蚁们四处溃散，落花流水。
　　
　　与此相反，卡尔维诺笔下的阿根廷蚂蚁是一支来自自然界的强大力量，它们的出现让人无所适从。它们是一支庞大的军队，拥有坚忍不拔的毅力，攻城掠地，前仆后继，把人类的村庄和家园团团围住，迂回进攻。我们读这篇作品的时候，都以为阿根廷蚂蚁不过是作家的想象，或者说是一个寓言故事。其实不是。卡尔维诺在写给戈弗莱多•福菲的一封信中，他明确地说：
　　
　　“《阿根廷蚂蚁》不是像所有的批评者一直说的那样，是卡夫卡式梦幻小说。它是我在一生中写的最现实主义的小说；我以绝对的精确描写在我童年时期，也就是二十和三十年代，阿根廷蚂蚁入侵圣雷莫和利古里亚西海岸很大一片地区的耕地的形势。”
　　
　　阿根廷蚂蚁，世界上最著名的蚂蚁之一。当然这与卡尔维诺的这篇著名的小说有很大的关系。此蚂蚁起源于南美洲，体黑色，食性颇杂，主要靠腐烂生物机体生活。阿根廷蚂蚁的最大特点是具有合作性，它们很懂得江湖的规矩。不同蚁穴间的蚂蚁可以合纵结盟，所谓强强联手，进行合并与合作，协同作战。这类蚂蚁不同群落的个体之间基因差异很小，蚁群相遇，决不会兵戒相见。因此具有较强的生存竞争优势。它们是世界上最具进攻性的蚂蚁之一，不仅可以将其他蚁群全部剿灭，还可以吃昆虫和蚯蚓，甚至能爬到树上围攻刚孵出来的小鸟。
　　
　　（二）
　　
　　如果不是后来出现蚂蚁，应该说这是个过日子非常惬意的小城镇。天宇碧净、草木翠绿、景色宜人。“对心事重重的我和我的妻子来说，也许宜人得有点过分。”“我”带着妻子、孩子找到这个地方，真是个理想的所在。明亮的霞光。通往乡村的街道。可以心旷神怡地漫步，可以坐在桥头纵目遐想。满以为，从此会安心地过上舒服的日子。却没想到，刚刚安顿下来，就遇上了蚂蚁。当然，任何地方有一些蚂蚁是很正常的。似乎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蚂蚁存在。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小镇的蚂蚁是如此的恐怖。蚂蚁已经成灾，成了生活中的大患。
　　
　　这里的蚂蚁是怎样的厉害呢？蚂蚁不停地去攻击刚刚病愈孩子，将他咬得哇哇叫，并且爬进了孩子的耳朵里；它们偷吃牛奶，经果牛奶上浮满了黑色的蚂蚁。一家人只能站着吃饭，一边吃饭一边移动脚，否则蚂蚁就顺脚爬上来。而庭园中还有无数的蚂蚁大军正浩浩荡荡地顺着果树、泥土、花草扑将过来。面对如此疯狂的蚂蚁，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于是他们向小镇的居民讨教灭蚁的良方。
　　
　　后来发现，这个镇上不只是“我”这一家有蚁患。无论是住在哪里，哪怕是住在高处的房东家里，也都有蚂蚁的侵袭。居民们想出了种种办法与蚂蚁作战。最具代表性的是，邻居雷吉脑夫妇，他们在自我研制驱蚁药，据说有了上百种药物。但这些药物并不能杀死蚂蚁，唯一的作用只是隔断蚂蚁。另一户是勃劳尼上尉。他采用了机械灭蚁法。他在自家的花园里设置了各种灭蚁装置，他整日盯着蚂蚁的动向，看着它们顺着树木爬动经过装置，然后掉进装有煤油罐子中死掉。虽然这种装置的灭蚁效果不太明显，但聊胜于无。而且，勃劳尼上尉将死去的蚂蚁装在袋子里，堆在家里，也有几百公斤重了。然而，蚂蚁似乎并没有减少。且有越来越多的迹象。
　　
　　更有滑稽的事情。官方的“与阿根廷蚂蚁斗争局”的职员包迪诺，为了自己不至于失业，每周定时喂蚂蚁，负责在每家的花园里放糖浆。与蚂蚁作斗争并不是给蚂蚁下毒药，而是给蚂蚁喂补药。结果可想而知。越斗争蚂蚁就越多。
　　
　　面对无可救药的蚂蚁，大家莫衷一是。束手无策。只按着各自己的想法去做。小说直到最后，也没有给出一种合理的解决办法。于是，主人公决定去海边遛遛。这里是一片海阔天空，风景如画。更主要的是，这里没有蚂蚁。而且空气新鲜。真舒服。这是卡尔维诺给这篇小说加了一个与《烟云》异曲同工的结尾。让人从一种压抑沉闷中透一口新鲜的空气。
　　
　　（三）
　　
　　尽管卡尔维诺信誓旦旦说这篇《阿要廷蚂蚁》并非空穴来风，是童年时发生的真实的事。是“以绝对的精确描写”。可我看过之后，仍然觉得和他的其它小说一样，似乎是寓言。我是把它当成寓言来读的。我相信多数的读者也会有我这样的阅读体验。这是一篇寓言小说。
　　
　　对于蚂蚁，我们不陌生。我们每个人都有用手撵死蚂蚁的经历。可是蚂蚁仍然无处不在。有时，蚂蚁就依附在我们身上，你找不到，挥不去，时时咬着你，痒着你。其实，人有时候就是一只大蚂蚁。我们常说热锅上的蚂蚁，这是说谁呢。当你被生活的压力磨折得心烦意乱时，你就会感觉到有千百只蚂蚁出现在你的身上。
　　
　　卡尔维诺笔下的主人公，实际上是一个厌世者，是一个逃避者。他在寻找一个世外桃园。他来到这个小镇时，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呢？各方面的情况都不妙：孩子久病初愈，工作尚无着落，不顺心的事接踵而至。
　　
　　一个小人物拖家带口，其生活情况可想而知。而这些生活无着人，其心里是十分的敏感而复杂的。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成了蚂蚁叮附在他的身上。他会整个觉得自己生活在蚂蚁之中：
　　
　　“一种难以忍受的、用任何办法也不能消除的痒。使劲挥动胳臂也好，拼命搓手也好，全都无济于事，因为总会有几只蚂蚁顺着上臂或袖管，悄悄爬到我们身上来。这种蚂蚁被掐死后，像一粒粒黑色的小细沙似的往下掉，但它们那股刺鼻的蚁酸味却久久地留在我们的指尖。”
　　
　　整个小说实际上也是说的是各人对于生活的态度。当地的居民对于蚁患，他们没有慌张，而是淡定、从容。仿佛这就是生活本身。同样是蚁患，邻居一家，他们穿着笔挺的衣服，带着怡然自得的表情，脖子上系着方格餐巾，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奶油布丁，呷着白葡萄酒。而上尉呢，用餐完毕，正端着一杯咖啡，逍遥巡视他的机械装置。包括那位官方的灭蚁者，为了不使自己失业，在每家的花园里放糖浆。这也是一种生活的态度。这样的人有吗。有的。随处可见。举个例子，我们用的电脑杀毒软件，所杀的病毒，有很多就是那些杀毒公司自己制造出来的。因为，这样的公司要不停地让你去买它的软件才能生存。
　　
　　灭蚁粉、灭蚁机、蚂蚁人的糖浆。不管怎么样，这些都是对于生活的主动与积极的态度。那么“我”呢，向邻居们讨教，取经，并没有实质性的结果。邻居们可以这样生活，那么在严竣的生活面前，情形十分不妙的“我”，对于生活又该怎么办呢。没有蚂蚁，空气新鲜长着一排棕榈树的世外桃源，虽然迷人，对于小人物的“我”来说，只不过是海市蜃楼。（朱千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