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911小说哪去了
2011-9-21 13:21:59 来源:环球书评 我要评论()
小说不能赋予9/11任何意义——也不能让3,000冤魂比其他生命的逝去更为重要
1990年代,后现代主义小说家DonDelillo曾说,恐怖主义代替了小说家,登上文化的主舞台。在接受《纽约时报》书评采访时,他说:“不久前,小说家可以认为,他可以影响我们对恐怖的理解;而今天,塑造并影响着人类意识的,却是恐怖分子。”
这种说法在当时屡见不鲜,却似乎极其复杂,尽管您稍微动动脑筋,想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就会明白,意识不仅仅是害怕,就算TimothyMcVeigh,TheodoreKaczynski这些声名赫赫的恐怖分子,在历史上也不过被记载为害人性命的疯子,而不是什么具有转折意义的人物。他们离HarrietBeecherStowe的境界还远着呢。[译者注:TimothyMcVeigh:右翼极端分子,96年俄克拉荷马爆炸案的凶手,因为反政府炸政府大楼;TheodoreKaczynski:16岁读哈佛的神童,曾经的伯克利大学数学系助理教授,蒙大拿州的隐士。他还有另外三重身份,17年连环爆炸案的主谋,恐怖份子,反科技“斗士”;HarrietBeecherStowe:美国著名作家、废奴主义者,《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
但9/11事件与众不同吗?这次袭击那么惊天动地,死了那么多人,对美国人的自满和骄傲造成了如此深刻的打击,必须有其独特的影响,而反过来,只有小说家才有能力对其中的影响进行长篇、深刻的剖析,因为细致的联想是小说的专长。这没错吧?
最起码,将场景设定在2001年或之后的每部小说中,都能感到这样的思潮。不过回顾这十年,就算是其中最出色的小说,也不过是泛泛而谈。
有些小说直接就是记述9/11,比如JonathanSafranFoer的《特别响,非常近》,JayMcInerney的《美好生活》,还有关注9/11事后的作品,如AmyWaldman的《投降》和JosephO’Neill的《荷兰》。即便和袭击不太相干的书籍——如JonathanFranzen的《自由》,JenniferEgan的《恶棍来访》——也对9/11有或多或少的描写,在其中的某个章节提到2001年的几天或几周,他们坐在电视机前,听着阴郁的报道,满腹困惑,心情混乱。然后,故事再回归正题。
这都似乎成了惯例,引起了众人关注。但并不是说,这些故事描述9/11事件不真实。相反,它们都在情在理。小说家所关注的,是缕缕起因结果其中的曲折,人们做出种种举动的原因,以及出乎意料的结果。小说关注的是个人,是这对其生活选择造成的影响。简而言之,小说是寻找和创造意义的引擎,因此,它与当天那段可怕的插曲格格不入:9/11究其深处,并无意义。
我知道这听起来让人发指,但待我慢慢道来。纽约和华盛顿发生的恐怖袭击,在历史上的确意义重大。2,996个生命就此陨灭,大部分都让他们深爱的人们痛不欲生。这次事件,还拉开了两次战争的帷幕,让美国的公民自由和国外的人权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爱国主义的心脏就此猛烈跳动,对灵魂的真正探寻广泛展开,无数情报和安全机构大幅扩张,数十亿原本和平的穆斯林被机会主义的煽动者描述成了魔鬼,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还有经济方面,一旦启齿,更是无从终结。但这就是我们对于那3,000冤魂,对他们可怕而又壮烈牺牲方式的回应。这不会改变死亡的本质:死,跟其他大部分的灾难一样,是一件突如其来的事。
不过警察、火警等人却是例外,他们为了从纽约燃烧的双塔中拯救生命,奉献了自己。利用他们的牺牲,在政治、文学和商业上作催人泪下的宣传,不应该模糊援救人员勇敢、英雄的事实。但是,从皇后区中家庭火灾里将人们拖出来的救火队员,他们的勇气和英雄气质相比之下也毫不黯淡。就老百姓而言,不管是在火灾,在洲际高速上因为薄冰造成的六车连环相撞,在暴风雨中船舶失事,还是在IHOP枪击事件中死亡,他们都这样走了,而他们的亲友也和9/11遇难者的家属一样沉痛。是不是因为我们一直说9/11遇难者的死亡意义更加重大,这些人的死亡就显得微不足道呢?
如果你不再去按照我们所被灌输的方式来思考9/11,开始真正地思考,就会提出这一系列问题。这实质上就是小说家的工作:去探寻生命的本质,而不是人们谈论的生命,相片、书籍和电视呈现的生命。然而,我们不可能将9/11的苦难从其周围的媒体解脱——媒体正是这次暴行现在面貌的根源。这些杀戮本身就是为摄像机设计,左看右看,都恰如其分。
因此,图片文化和这次袭击之间有着不同的关系,袭击像一场噩梦,让人们进一步认识图片文化之恶。圣战分子袭击世贸双塔,而这个社会中大家最喜爱的娱乐活动就包括观看大型的爆炸,这其中有些让人不安的联系。9/11的场面马上成为世界上最可怕的景象之一,也是所有媒体所垂涎,所有观众调台观看的画面。
将这样的图像上上下下反复研究后,小说家就开始发问:是什么样的原因,让这次死亡和其他逝去的生命有如此大的差距?这很难回答,而但凡得到的答案,都可能听起来不尊重,愤世嫉俗,冷酷无情,也不够严肃。即便如此,小说家可能还是会继续,有些从情感(如《特别响,非常近》)着笔,有些则是谄媚的自负(《美好生活》),但这些小说效果不够饱满,透着虚假和庸俗。“这样的小说家是引火上身。”我的一位批评家朋友曾这样评价9/11事件。
更有想法的作家会选择对9/11一笔带过,或将其化身为另一事件。在TomPerrotta的新作《被遗弃的人》一书中,几百万人突然不知所踪,故事体现了小说的张力:将9/11人类的惨案脱离无休止的意识形态大论,互相指责以及随后的守株待兔。JamesHynes的小说《下一个》的主角是一位中年男子,他为人自私,满腹怨言,故事将他放在了一次类似9/11的袭击中,因此,他能够在文字中度过死前的时间。Waldman的《投降》则选了另一个视角:在围绕纪念仪式的争议中,悲剧不久就会在媒体的喧嚣中销声匿迹。
然而,在此其中的死亡,仍无法解释。死得其所,鲜而有之。我们和当天冲进世贸双塔的救火员一样,不会有多少人为信仰而死,而仅仅会将信仰丢失。这样的损失,有时会有人背负责任,而有时并无。所谓“罪魁祸首”,通常不过是粗心大意——做饭失手,救援不慎——只有极少部分和9/11劫机者一样心怀险恶。故意杀人的罪犯们,只有极少数杀人理由能被理解。我们拼命地探寻解释,就好像去年一个疯子谋杀美国众议员GabrielleGiffords,评论员一直在意识形态上寻找替罪羊,但这并不意味着替罪羔羊真的存在。
我们的祖先明白:突如其来而毫无意义的死亡随处可见,尽管它们的形式可能多种多样:入侵的蒙古人,十字军,维京海盗;风暴,洪水,地震,火山,火灾;瘟疫,旱灾,还有饥荒。现代的美国人不必面对所有同样的威胁,但我们绝大部分都认为自己身边不仅可能存在保护的屏障,这还是我们天赋的人权。9/11袭击原本可以提醒我们,这样的美梦有多么空泛,然而此事过后,国民却开始要求政府做出荒唐的安全承诺。我们作为国家所放弃的许多,已经为了这个幻想而牺牲,为了我们继续对自己撒谎。
可能关于9/11,小说家写出最好的文字并非小说,而是DavidFosterWallace在2007年《大西洋杂志》中发表的一篇短文,叹息我们公民自由的逝去。他指出,每年有40,000多起高速公路死亡事件,是9/11死亡人数的10倍,年均自杀数将近两倍。我们愿作出这种牺牲,换取在自己的汽车中随意驾驶的自由,那为什么不愿为“让美国人的观念无比珍贵的权利和保护”,而忍受风险?他当然也该问,为什么我们认为,9/11失去的3,000生命,会比美国公路上死去的几万人有更多的意涵?
伟大的小说,是记述真实的谎言,但如果对谎言说谎,而得到真实,那是天方夜谭。9/11的冤魂特别,因为任何不合时宜的死亡都是特别的,但如何将他们和平常——而经常不曾道出的——信念区别开来,告诉世人不是因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美国人,不会发生在我们的身边,这些死亡才不同凡响?如果不去降低9/11带来的恐惧,不去黯淡幸存者的悲伤,可能无法对这种信念发出质疑;孩子们已将浴缸里的水吞入腹中。
探寻真相的小说家们,现在只剩下零星的时间片段,可能拼接起来有一个钟头,它们在这栋燃烧的大楼中上下奔跑。Hynes可能已经将这些片断利用到了极限,即便如此,《下一个》也无法触及题目的那个瞬间。小说家的主题是生命,不是死亡。关于生命,话题有千种万种;而对于死亡,可能一无所有。安静,同样可以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