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学时就爱看《七侠五义》、《小八义》、《大八义》之类的武侠小说。家长怕我走火入魔，严加禁止，我仍用游击战的方式读了不少。中学时，我把《敌后武工队》、《林海雪原》等革命小说也当武侠来读。当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人的武侠进入中国内地后，我又成了他们的“粉丝”。不过读时仍免不了内疚。后来，看到著名数学家华罗庚先生把武侠小说定义为“成年人的童话”，我坦然了：这么伟大的科学家都读武侠小说，我们为什么不能读呢？谁都承认儿童需要童话，大人为什么不能有童话呢？其实许多大学者都爱读武侠，住在我楼下的一位物理学前辈就通过武侠和我成了忘年交。
　　
　　当时读武侠，只是因为情节曲折、生动有趣，与经济学有什么关系，并没有想过。大约在1995年，我正沉迷于金庸的武侠小说。有一次，乘飞机去西安讲学。上飞机后，我就埋头读《书剑恩仇录》。正读到陈家洛一众好汉与坏人张召重打得昏天黑地、刀剑齐飞、鲜血横流之时，突然觉得腿上湿了——莫非我也中剑了？这时听见空姐一声“对不起”，才知原来是她把水洒在我的腿上了。邻座的一位老先生给我一张纸巾，还批评了那位空姐。于是我们攀谈起来。他得知我是北大经济系的教师，惊讶地问，你还看这种书？我就搬出了华罗庚的高论，并列举了一些大学者读金庸武侠小说的例证。他又问我，武侠与经济学有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但我觉得，经济学是研究人的行为的，武侠小说中的角色也是人，他们的行为肯定可以用经济学解释。于是，我说，我正想写一篇武侠小说与经济学的文章。
　　
　　大话说出口了，文章就要写。无论这位老先生能否看到，我的诺言还是要兑现。在以后读武侠时，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终于写出了《谈武论侠话经济》（最初发表于《经济学茶座》，以后收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黑板上的经济学》一书）。
　　
　　金庸并非经济学专业出身，他也无意在武侠小说中表现经济学思想。但江湖就是社会，侠客也可以是理性人。经济学完全可以用来分析江湖这个社会和各种各样的侠客。理性人是追求“收益”最大化的，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成本”。可以用“成本-收益”分析法来剖析不同武侠的行为。楚留香以多元化为目标，追求事业成功和生活享受，他付出的代价有限而达到了目标。岳不群以一元化为目标，追求成为武林盟主，他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最终毁了自己的家人和华山派的一切。幸福包括一个多元函数，每一个目标都要考虑成本。人有时会迷失方向，为一个目标而不计后果。这种含义单用经济学来讲相当枯燥，听众也难以理解，但用武侠小说来讲，以楚留香和岳不群为实例，大家不就容易接受了吗？经济学中讲市场结构，把市场分为垄断、垄断竞争、寡头、完全竞争，枯燥得很。但武侠中讲的实际上也是市场，而且属于垄断竞争市场。江湖上各大门派靠自己的独门绝技生存，市场中的每个企业不也是靠自己与其他企业不同的特色而生存吗？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差异化战略。武侠小说其实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经济学案例。这种案例和那些严肃的企业案例同样能说明道理，但又别具一格，更令人感兴趣。为什么不能用经济学来分析武侠小说，用武侠小说来说明经济学原理呢？当然，如果有兴趣、有时间，完全可以把武侠小说的经济学分析写成一本书。也许这又开创了武侠研究的一条新路呢！
　　
　　当然，我读武侠也并不是为了讲经济学。读书不全是功利的，人总要休闲，要有精神享受，不能为了某一专业而活着。我的体会是，读武侠就是休息、放松的最好方式之一。在金庸、古龙、梁羽生三位大师中，我最喜欢的还是金庸，其次是古龙，再次是梁羽生。大概不少人都有这种感觉。我在康奈尔大学时，图书馆是开架的，我发现金庸的书最难找，而梁羽生的一大堆书总放在那里。当然，不同的读者口味不同，评价也会不同，梁羽生有些作品，比如《云海玉弓缘》，也是很好的。不过从研究金庸已成“金学”，许多大牌学者都有相关专著出版来看，金庸排第一，大概没有问题。
　　
　　金庸的书在情节曲折、知识面广、想象丰富、语言流畅方面，的确无人可比，但我并不喜欢金庸笔下的各位英雄人物，太可望而不可即了。他们都肩负着沉重的负担，活得太累了。我始终不喜欢令狐冲，人家岳灵珊早就不爱他了，他还没完没了地自作多情，心灵该有多累啊！难道这就是忠于爱情吗？我觉得很难理解，也不敢恭维。在所有的武侠人物中，我最喜欢一个人，就是古龙《绝代双骄》中的小鱼儿（江小鱼）。他成长于恶人谷，出淤泥而不染，为人真诚、潇洒，有一颗善良的心，却没有江湖上常见的野心。我心中一直把他作为人生的榜样。我想，这些人物的差别，与金庸和古龙两人的个性不同相关。金庸出身世家，有社会责任感，于是把他的理想寄托于书中的人物身上。古龙本来就是洒脱、豪放的人，自然写不出高大的英雄形象。顺带一提，作者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小说人物身上，大陆的作家，路遥是个典型。他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都有城里女知青爱上农村小伙子的情节。这是路遥作为返乡知青的愿望，可惜并不现实，所以现实中他与北京知青的婚姻也最终失败。怀抱一个不现实的理想，是人生悲剧之因。
　　
　　其实，读武侠，求休闲，在读的过程中一定会有许多收获，不过这种收获是不知不觉的，潜移默化的。我总认为看这些书最大的收获还是影响自己的人生态度。在政治课中学习世界观，给你讲榜样，你可以考一个好成绩，但对人生毫无影响。那些人物太高大了，高大到你学不来，倒是小说中的人物往往会影响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我就承认小鱼儿对我的影响。
　　
　　武侠小说既可以当作经济学案例，又能对人生产生影响，我为什么不读？为什么还要悄悄读？所以我公开宣称，我是武侠迷，是成人童话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