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管的是2045年
2012-6-2 10:46:01 来源:全球商业论坛 我要评论()
“极……点大学?”
即使是在极客云集的硅谷地区,“奇点”(Singularity)也是一个有些冷僻的英文单词,第一次提起时经常会遭遇对方的片刻迟疑,或者重复一遍的请求。以这个词来命名的奇点大学(Singularity University)也鲜有人知,尽管它就位于硅谷山景城的地标性场所:美国航空航天局埃姆斯研究中心(NASAAmesResearchCenter)内。
埃姆斯研究中心距离山景城市中心并不远,大约十分钟车程就能赶到。不过,与其所承载过的历史使命相比,研究中心比我想象中的要简陋得多,46万平方米的面积大部分是空地,零星散布的建筑外墙常见斑驳脱落,除了拥有几座外观奇特的大型风洞实验室,埃姆斯研究中心看上去跟一个假期里的大学校园没有太多区别。从1939年成立至今的72年间,研究中心见证了美国在上世纪70年代将人类第一次送往月球赢得太空竞赛的辉煌时刻,也见证了美国航空航天事业的下滑和科研人员不断向硅谷私营公司分流的过程。
奇点大学占据了研究中心的一角,细数起来,其实就是一幢简单的办公楼和几座实验室。2007年,两位联合创始人彼得·戴尔芒迪斯(PeterDiamandis)和雷·库兹威尔(Ray Kurzweil),邀请谷歌、思科、英特尔、Autodesk等六家硅谷公司出资筹建了这一非营利机构,为了更多地保持独立性,创始人拒绝了其中一家公司单独全部出资的方案。在很多人心目中,它的愿景甚至比让人类登上月球更具有革命性:通过汇聚、支持、教育和激励那些来自全球各地的大学生、企业家和政府官员中具有未来领袖潜质的人,让他们掌握以指数速度增长的科学技术,在10年内改善数以亿计人的生活,并对人性产生正面影响。
不过,美国主流学界对这个机构的认同度并不高。智能控制领域科学家、中科院院士候选人王飞跃在谈到奇点大学时指出,不少学院派人士拒绝认可奇点大学、奇点峰会的“民间科学家”们所从事研究的严肃性,为了避免与奇点理论之间的瓜葛,计算机智能领域的权威核心期刊《IEEE智能系统》编委会的审稿成员甚至不愿意提到“奇点”这个词。而对于那些对创始人库兹威尔所提出的将芯片植入大脑、将人类意识输入计算机等技术前景一知半解的普通人来说,这甚至是一个孕育弗兰肯斯坦式怪物的古怪场所。
另一方面,企业家们则对这所大学和创始人雷·库兹威尔投入了极大热情。3Com公司创始人鲍勃·梅特卡夫(BobMetcalfe)认为奇点大学对他的事业和人生都影响深远,比尔·盖茨则多次邀请库兹威尔赴家宴倾谈。谷歌公司是最支持奇点大学的企业之一,不仅为建校出资,副总裁温特·赛弗(VintCerf)还担任了奇点大学董事。谷歌CEO拉里·佩吉(LarryPage)尽管每年只愿意给公司的公关活动留出8个小时,却经常参加这所机构的日常活动,毕业于斯坦福大学的他还说“这才是我希望上的大学”。
学院派的审慎和企业的追捧可谓泾渭分明,但站在各自立场都有其道理。在学院派看来,奇点主义者和他们的主张不符合学术规范,缺乏实证性的研究支持,难以进入严谨的科学议题;但对实践者来说,如果一只黑天鹅足以颠覆此前的全部假设,那么为了一种无法忽视的未来前景而预先下注也是可以接受的,即便这种未来仍然充满着各种争议和极大的不确定性。
对普通人来说,奇点大学宏大、高远的愿景很容易让他们产生“与我无关”的隔膜,正如这个生僻的大学名称所暗示的。但真正走入奇点大学后,我的见闻让我相信,人们在这里所做的事情比想象中要实在得多。尽管它敢于提出最宏大的问题,但寻找答案的方式却并不缥缈。
库兹威尔的第一节课
操作员轻轻摁下电钮,库兹威尔的影像瞬间出现在讲台上。虽然使用的是一台2D投影设备,但因为半透明的反光镜略微有一个弧度,当演讲者的背景和现场背景保持一致时,看上去有3D效果,加上投影形象跟真人大小差不多,远看起来就如同他本人站在课堂上一般。
跟以往一样,这个10月2日开学的企业家短期课程班由库兹威尔“亲自”讲授第一节课:思考的未来。学员们大都早早来到教室,我也在经过申请后获得了旁听资格,机会难得,库兹威尔的公开演讲要价高达两万五千美元。
奇点大学不是一个研究型机构,它的主要职能是教育、传播和孵化科技创业。它甚至考虑过获得美国政府的文凭认证以跟正规大学进行竞争,但最终让它放弃的原因很简单:创始人认为学院无法满足美国政府对于正式授予文凭的学院课程在5年内不许更改的规定。因为科学技术每天都在不断更新,所以每年甚至每期教授的课程也应该不同,但第一节课始终是由库兹威尔讲授。作为奇点大学的联合创始人和名誉校长,库兹威尔现在已很少参与学校的管理与运营,但毫无疑问他仍然是这里的灵魂人物,没有谁比他更能够代表一个发明家和技术至上主义者,他也是大部分学员知晓并来到奇点的原因。
库兹威尔诞生于纽约皇后区一个笃信技术创新的犹太家庭,从小就被认为是个神童。12岁时他发现了最能够发挥自己创造性特长的工具-计算机,22岁时他从麻省理工大学计算机系毕业,27岁时他开发出第一个文本语言合成系统和第一个CCD平板扫描仪,28岁时他发明了第一个多种字符光学识别系统和第一个为盲人使用的印刷阅读机,36岁时他研制出第一个电脑音乐键盘(Kurzweil250)。他创建过10家公司,卖了其中5家;他还写过5本书,获得了13个荣誉博士学位,入选过美国发明家名人堂,发起了对冲基金FatKat,试图用人工智能建立交易模型来战胜市场;曾经有一部名为《超验的人》(TranscendentMan)的纪录片讲述了他的生平和观念,他的崇拜者索性就叫他“超人”。
从逼真的投影形象来观察,今年63岁的库兹威尔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据他自己说,这是他每天服用超过230片维生素、抗氧化剂和其他补充剂药片的结果。在他2004年出版的《神奇之旅:长寿以至永生》(FantasticVoyage-LiveLongEnoughToLiveForever)一书中,他介绍说,自己的父亲58岁便死于心脏病,这种记忆让他下决心从年轻时就通过服用大量药品来改造自己身体的化学成分,“让老化过程慢下来”。根据他的计算,库兹威尔认为这种方式能让自己活得超过100岁,然后就能够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一台计算机里,这便是他为自己所设计的从长寿通向永生之旅。
库兹威尔使用一种非常平缓的声调讲话,几乎没有抑扬顿挫。这让他显得对自己所说的一切十分笃信,仿佛它们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即使他所说的内容如此令人难以置信:“超越人脑智力的计算机将在30年内出现,电脑将与人类整合在一起,通过植入设备,人类可以自由进出虚拟和现实世界并获取网络应用,以至于纯粹的人类将在2045年彻底消失。”
显然,大部分学员此前都曾经通过库兹威尔的著作了解了他的学说,所以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奇,只是安静聆听。接下来,以时间为横轴,智力水平为纵轴,库兹威尔向学员们展示了两条曲线,在起点处位于上方的平缓曲线表示人类的平均智力,随着时间流逝它几乎难以辨别地呈现出小幅波动,从起点处位于下方的曲线则代表着计算机的计算能力,它也被称为库兹威尔曲线。根据摩尔定律,18个月计算性能上升一倍的规律让它稳定地向上延伸,总有一天,它会与上方的曲线相交,然后刺穿,这个交点就是那个令人争论纷纭的“奇点”。
这条曲线基本奠定了奇点主义者的信仰基础。如果你认同计算机能力呈指数式增长,而人类的智力呈线性增长,这个结果几乎就是无可辩驳的。还有一种看法是,这两条曲线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一幅图之上,人类的智力不应该拿来跟昆虫和啮齿类动物的智力、计算机的计算性能相比较。但正是根据这条曲线,库兹威尔在20多年前预言了计算机将在1998年战胜人类的国际象棋冠军,结果IBM的深蓝提前一年实现了这一预言,这更加强化了库兹威尔和其支持者的信念。
奇点理论(SingularityTheory)是雷·库兹威尔的代表性理论。奇点本来是天体物理学术名词,表示“时空中一个普通物理规则不适用的点”,而库兹威尔则用它来表示电脑智能超越人脑智能的那一时刻。库兹威尔认为,这个时刻即将发生在不久的将来,他甚至已经为此列好了日程表。在他2005年所著的《奇点来临》(SingularityisNear)一书中,库兹威尔宣称:“在奇点来临之时,机器将可通过人工智能进行自我完善,超过人类本身,开启一个新的时代。纯粹的人类文明将在2045年终结。”
同样关注未来的《连线》杂志创始人、技术哲学家凯文·凯利曾含蓄地批评说,奇点理论的提出让库兹威尔自己有利可图,而理论本身则过于“简便”了。尽管跟凯文·凯利私下也是朋友,但库兹威尔对于他的批评并不在意,“要成为一位发明家或企业家,你必须得是个乐天派。对于未来所潜在的风险我并非浑然不觉,我只是对人类在文明没有被摧毁的情况下安然渡过难关抱有乐观态度而已。”
答案在“0”和“1”之间
库兹威尔的第一节课很快就结束了。操作员再次摁下开关,库兹威尔的影像在瞬间消失,搬走投影仪后的讲台空空荡荡。接下来是雅各布森教授的人工智能课。学员们在课间休息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攀谈,我也加入了讨论,并向他们提问道:“你相信奇点理论么?”
我得到了三种类型的答案,每一种听上去都有道理,也很有代表性:
1.奇点不会来临,因为电脑智能永远无法模拟人脑智能的某些领域,比如说幽默感、创造性、暧昧、无聊;
2.奇点即将降临,因为电脑智能提升的速度远远超越人脑智能,所以这一理论在大方向上一定是对的,具体发生在何时只是一个细节问题;
3.奇点实际上已经来到了,只是并非以某个“点”的形式来做戏剧性呈现,而是一个持续发生的过程。比如说,如果我们承认智能也包括记忆力在内的话,电脑的记忆力已经远远超越人类了,不是吗?
科幻小说家阿瑟·克拉克曾经说过,任何先进的技术,在开始出现时都近乎魔术,但对于人工智能的争议,远远超出了对这项技术是否神奇的认知。人类对于除自身之外的事物拥有智能总是怀有担忧,更不用说拥有超出自己的智力。所以,科幻小说和电影总将机器人当作与苏联人、僵尸并驾齐驱的最常见敌人,在斯坦利·库布里克那部科幻经典《太空漫游2001》中,机器人HAL开始生成自我保护的人格,在优美的古典音乐伴奏中展开了对宇航员的谋杀。
在奇点大学创始执行主任(FoundingExecutiveDirector)萨利姆·伊斯梅尔(SalimIsmail)看来,这种计算机接管人类,统治地球的故事,纯属大众对机器人好莱坞式的想象。其间接折射出的一个事实却是,漫长的历史让人们习惯于以线性的思维方式认知事物,而电脑诞生后的计算机技术却在以指数化方式增长,普通人的头脑无法理解和处理这种技术进步速度,而技术进步却在不可阻遏地进行。这让21世纪成为一个通向两条极端选择的转折点,人类有可能实现前所未有的大幅跃升,也有可能被前所未有的破坏力拖入深渊,奇点大学成立的目的,就是把这些知识和观念传达给他们挑选出来的具有未来领袖潜质的人。“我们承认,我们是一群技术乐观主义者。虽然机会与风险并存,但我们倾向于选择乐观,我们寄希望于通过技术进步来解决所有这些问题,”伊斯梅尔说,“让人性为技术进步做出准备”-这也是奇点大学的口号。
伊斯梅尔曾经担任过雅虎公司的首席技术官。迅速崛起而后又迅速被其他公司超越的经历让他刻骨铭心,快速进步的技术让个人和小团队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即使是两三个人的临时搭档,也能够打败一家组织严密的大公司。因此,身处硅谷的奇点大学也具有硅谷公司心比天高的气质,他们从不害怕提出的目标太过于高远,哪怕学员说他们希望解决的是人类社会在21世纪所面临的最严峻挑战:净水、能源、教育、医疗、恐怖主义……库兹威尔经常用生物学家绘制人类基因图的故事来激励学员,指数化进步的技术让原本科学家预计需要几百年才能完成的工作,最终在7年内便得以完成。
但与此同时,由于大部分学员并不具备专业的技术功底,所以奇点大学的教学课程更多的是对各个领域最新技术进行概览式介绍,让学员能够运用这些知识来寻找研究和创业方向,而不是深入实操细节。因此,尽管课程内容听起来十分前沿,奇点孵化企业项目所采用的技术倒未必复杂。宏大的目标并没有阻碍学员们提供那些看起来并不那么宏伟的答案,每一个项目的切入点都十分实际。
克莱伦斯·谭(ClarenceTan)所创立的“腐败追踪者”项目(www.corruptiontracker.org)就是一个代表。腐败追踪者是一个利用社交网络和数据挖掘技术来搜寻和揭发腐败证据的社会计划,同时它还能跟GlobalIntegrity这样的组织分享数据库,因此,它比网友自发的“我行贿了”等网站具有更高的可信度和影响力。类似的项目还有互换租车,这一项目能够提高空置汽车的使用率,从而降低汽车数量和能源消耗。
在来到奇点大学之前,我一直想了解这里是否有中国人。在见到奇点大学的负责人后,他们十分肯定地告诉我,到目前为止奇点还没有一个来自大陆地区的中国学员,在一张记录奇点学员来源地的全球地图上,大部分国家都已被标记,而中国大陆仍然是一片空白。除了奇点大学在中国国内的知名度不高之外,签证也是一个现实问题。如果你获得奇点大学的入学资格但没有其他赴美理由的话,不到两个月的学期长度让你只能申请旅游签证,这增加了获得签证的难度。“奇点大学”-你甚至都可以想象到签证官脸上的狐疑。
不过,在一家研发机器人的实验室参观时,我偶然地发现桌上遗留着一张便笺纸,纸条上反复誊写着“景行维贤,克念作圣”八个简体汉字,我决心留在这里等待纸条的主人现身。毕竟,没事时随手都能写上几句《诗经》的人对中国文化一定有较深的了解。
片刻之后,我等到了这张便笺的主人,他叫范正钦,是奇点大学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中国人。范正钦来自广东江门,今年26岁,曾经在中国科技大学学习力学,在来到奇点大学之前他在美国南部城市亚特兰大留学,本来已经计划回国,但奇点大学教学组组长写信邀请他来奇点开发机器人项目。为了学习做企业,也为了积累资本和经验,他来到了这所学校担任教研员(TeachingFellow),同时开始创办一家名为“第九感”(9thSense)的公司。
第九感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开发生产能够通过远程控制来实现交流互动的机器人。这一产品的概念来自于范正钦在国外留学时与国内家人联系的体验,从听声音、看视频,到希望能够在家里移动和完成一些简单动作。第九感的名字则来自于范正钦平日里喜欢研究的佛教理论。佛教本来只有八识,第九识可达宇宙本源,所以“第九感”意味着终极的感官,这与他希望创办的公司试图强化和增加人类的现有感官,丰富人类交流方式的大目标十分吻合。尽管现在还处于制作用户测试的模型阶段,要等产品雏形完善后才能吸引投资进入量产,不过范正钦的远期目标已经十分明确,崇拜春秋战国百里奚和管仲的他希望今后能成为一个社会企业家,或者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孔子所说的“重义轻利”的义商。
“中国传统文化、佛经和计算机是如何融合在你的观念中并行不悖的?”我问他。在他看来,佛教其实非常理性,只是逻辑方式跟科学不是一个体系,但并不冲突。西方科学的逻辑是直接推理,而佛教的逻辑是否定错的,剩下的就是对的。“非是,非不是,”它的真理是介于0和1之间的状态,不是“是”也不是“不是”,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是”。
我没有彻底明白,但却觉得这一描述似乎十分接近我对奇点大学的感受,它印证了我在来之前的不少猜想,但又跟我之前所有的想象都不太一样。两天的采访经历并不能让我断言它的未来,就如同我无法断言奇点理论的真伪,不过,那些在奇点大学中孕育的观念和项目,其实并不需要真正建立在奇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