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卡特的“恶趣味”
2012-1-13 13:21:49 来源:思郁的博客 我要评论()
前两年,安吉拉·卡特的小说刚在大陆出版,一读之下,惊为天人。我们常谓天才小说家,但能真正担当此称呼者,寥寥无几,读安吉拉的作品,却总给我这样天才的印象。天才的小说不是写出来的,而是自然流淌出来的;天才的小说无迹可寻,无法模仿,无法评论。但天才的小说家总给人短命的印象,人生如此,文学人生亦如此。文学史上有很多天才的小说家,但大多数如流星一闪而过,留下一两部闪耀着光芒的天才之作,剩下的尽是平庸。但是在安吉拉的小说中,天才的禀赋贯穿在她所有的作品中,不但体现在她对华美繁复的语言,入魔一样锤炼修饰上,更多还体现在她对语言变形乐此不疲的痴迷上。
但是在《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中,安吉拉似乎有意舍弃了自己的天赋,甘心做起一个默默无闻的讲故事的人。这让我感觉很是诧异。众所周知,童话故事大都起源于民间的传说,通过民间手艺人的口口相传流传至今,因此每个人都会是创作者,不会留下某一人的风格;但是作为小说家,更多是希望在自己的作品中打上烙印,形塑自己的风格。安吉拉也提到这点:“我们的文化是高度个人化的,我们坚信艺术作品是独特的一次性事件,艺术家则是富于创意和灵感的神人,能创造一系列独特的一次性事件。可是精怪故事就不是这样。”
换句话说,安吉拉整理精怪故事的初衷就在于,她想延续某种失落的传统,从这种传统中,某些被成见和习俗压抑的社会意识经过层层剥离,会得到很好的呈现。安吉拉在整理故事的时候,着重体现了两点:第一点是,在童话故事的讲述传统中,讲故事的人大多是典型的女性,但是很多整理童话故事的人都忽略这个重要层面;另外一点是,很多故事都是围绕某个女主人公而展开的,“不管她是聪明、勇敢、善良,还是愚昧、残酷、阴险,也不管她有多么多么的不幸,她都是故事的中心”。如果说在更具社会意识的小说中,女人一直是第二性的,那么安吉拉想证明的是,在最具民间特色的童话故事中,女主人公不仅是女人的专利,她们也同样经常性地出现在男人的故事里。这也几乎是安吉拉所有小说作品的特点,她的极度张扬的语言,对文学世界颠覆性的构建,都想证明这一点,文学也同样是真实的,就如同童话故事也有它真实的层面:女性被压抑了起来。
读《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很难不联想到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而卡尔维诺对意大利童话的观察恰好论证了安吉拉的观点。卡尔维诺认为,《意大利童话》与《格林童话》有很大的不同,其中就在于意大利的童话很少能够发展到凶残和血腥的地步,而且意大利的童话中尽管有残忍的情感和非人的不公,但这些血债却从未逃脱过惩罚。故事情节并不详细描述对受害者的迫害,而是马上发展到挽回局面的结局:“在结局中,坏人(通常是坏女人)会得到迅速的惩罚,在意大利童话中,这种惩罚通常是毫不留情的:仿照惩罚女巫的传统酷刑,坏人被全身涂上沥青,然后在火刑柱上烧死,在西西里,则‘先被从窗子扔出去,然后再烧死’。”在《意大利童话》中,女人是惩罚和说教的对象,是第二性的,但在《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中,女人天生的、强势的,是智慧的化身,就如同“女巫”这个词汇的原初含义一样。
大部分的童话都源于民间故事,通过口口相传流传至今,因此很难找到原初的作者。一般的童话故事集,不会有作者的署名,最多称之为编者。但是从另外一方面看,如果不是卡尔维诺,我不会去读《意大利童话》,不是因为安吉拉,我不会去读《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我的关注恰恰在于,想在这些整理的童话故事之间发现蛛丝马迹,发现安吉拉留下的文字气息,这是这部故事集对我的价值所在。即是说,童话故事的价值就是由讲故事的人一次又一次反复编制出来的,人们口口相传,不断为它增加新的内容。童话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无名长链不断传播开来。卡尔维诺告诫说,然而作为这条长链上的一个环节,永远不应该只是纯粹的工具或被动的传播者,要成为真正的“作者”,在故事中渗透作者的影子和风格。比如与大部分童话故事集中男性主导不同,安吉拉的这部故事只关涉到女性意识的成长。
本雅明还提到了使童话得以流传的另一个特点,即,不掺杂心理分析,尽可能简洁凝练,“讲故事的人越是将故事讲述得自然而然,不借任何心理描绘,就越能够将故事嵌入到听众的记忆深处;故事越能够融入听众的经验之中,他就越想要在日后某一天将故事转述他人”。简洁是童话故事的最为明显的特点,但是简洁也往往让人误认为简单,正如同这部故事集没有翻译成童话故事集一样,译者在开篇时就这样提到:中文的“童话”带有很强的指涉性,似乎只适合儿童读,为了与一般的儿童童话作出区分,翻译为“精怪故事”。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文化差异。
童话故事的简洁在于用简单的二元对立,各种超现实的神奇意象解读这个混乱世界。在童话中,神奇色彩一直都占据着统治地位,它甚至凌驾于道德意图之上,因为神奇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这是童话的特点。童话中的道德说教往往是含蓄的,无论是好人的胜利,还是坏人的惩罚和堕落。而我们习惯了用一种道德的有色眼睛阅读童话的时候,恰好说明了,童话的说教功能根本没有存在于故事的内容之中,而是存在于童话自身的模式,或者讲述童话的过程中。安吉拉的这本故事集,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她自己的“恶趣味”,而且是故意为之。对她而言,这些“恶趣味”的故事愉悦程度越高,越能代表女性智慧的胜利。
安吉拉说,我整理这些故事并不是出于怀旧,而是想让人们记住我们的曾祖母,还有她们的曾祖母是多么智慧、聪明和敏锐,“她们有时抒情,有时古怪,有时候简直就是疯狂;我也想让你们记住鹅妈妈还有鹅宝宝们对于文学的贡献”。从童话到文学,从故事的传播者到故事的创作者,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这其中最大的意义就在于,讲故事的那个老妇人又复活了,而且一直在重复讲述着那些听来的传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