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亚佐拉遇见布莱希特
2012-1-16 13:04:24 来源:廖伟棠的博客 我要评论()
“第一声风琴越过地平线而来/送出多病的乐曲,它的哈巴涅拉和呓语。/大院里此刻一致推选伊拉戈薄雾浓云愁永昼扬,某架钢琴弹奏着萨波里多的探戈。/一家烟铺像一朵玫瑰,薰香了荒野”——博尔赫斯《布尔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陈东飙译)。皮亚左拉的探戈是最博尔赫斯的,隐忍迂回,但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骤然放开,去到那个神秘主义者才能想象的境地。
从王家卫的《春光乍泄》开始,我听了上百次皮亚佐拉,但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皮亚佐拉:大喜大悲的、挣扎的、汹涌的,那是香港艺术节的压轴演出《迷失探戈》,更像布莱希特而不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不会喜欢布莱希特,布莱希特也不会喜欢皮亚佐拉吧,但是有一个人把他们的手挽了起来:乌蒂.兰普UteLemper。
她曾经被Billboard评为年度最佳跨界艺人,可想而知乌蒂.兰普是一个百变多面手。德国女孩,毕业于科隆舞蹈学院和维也纳的马克斯.莱因哈特戏剧学院,舞而演则歌之,戏剧训练加上天生的弹性极大的歌喉,使她极擅于戏剧性的演唱。手头两张她演绎KurtWell歌曲的专辑皆是如此——而KurtWeill正是布莱希特最佳的作曲家。后来KurtWeill在百老汇也风靡一时,乌蒂.兰普也演绎了很多他后期的作品,百老汇情调本为我等不喜,但乌蒂.兰普和KurtWeill的德国气质使它带上了表现主义的神经质和忧郁,其中一首《Youkali》更是融进了老派探戈的悲怆。
《迷失探戈》是乌蒂.兰普与皮亚佐拉六重奏合作的世界首演,不少曲目是从未发表的,Ute魅如二十年代欧洲黑白片女伶,在异乡人的伴奏下唱她柏林小酒馆的骊歌,皮亚佐拉的幽灵也摇摆于老欧洲与魔幻南美之间,无法理喻两者为何结合紧密如此,但细听又是理所当然。
皮亚佐拉六重奏的探戈乐声响起时,邻座的陌生外国女士激动得抓住了我的手,旋即放开,探戈是情热,更是暧昧。艺术节的完结日将至,香港还是残冬气温,但只消一曲南美洲的旋律,就听得人渐渐热起来。皮亚佐拉不讲求张扬,六重奏也各有各的暗涌,但乌蒂.兰普一出场,音乐厅的气场明显改变。也许是因为丰富的剧场经验,也是德国女人的硬度——她令人想起布莱希特的大胆妈妈,歌唱时挥动强壮手脚的力道,嗓音里饱含皮亚芙式泼辣腔调,当她左手叉腰开唱,你会想这是泼妇、女战士还是风流荡东篱把酒黄昏后妇?
当然我也想起探戈故乡布尔诺斯艾利斯的“五月广场妈妈”,她们每个星期四到广场悼念自己失去的孩子;我想起阿根廷人/古巴人切.格瓦拉的妈妈,她去世前因为是切.格瓦拉的母亲而被保守派的医院拒收,她死去时格瓦拉还在刚果深陷困境,她永远支持她堂吉诃德一样的儿子。探戈是可以强悍和固执的,皮亚佐拉的委婉,可以化作绕指柔,也能是金刚钻。这些也是我在布莱希特的诗和戏剧中能看到的女性之力。
乌蒂.兰普在台上独白,她说她理解的探戈是“不同文化的做佳节又重阳爱”,的确她能随着变幻的节奏化身为战前德国的蓝天使、混迹哈尔滨和上海的白俄妓女、巴尔加斯?略萨的绿房子畸恋者。更多的时候她在跳一个人的探戈,在柏林跳探戈,跳巴黎的最后探戈——那时她如此绝望和悲凉,当她唱起《SourabayaJohnny》那就是一个十六岁小姑娘的历尽沧桑;她唱起《MyShip》——那完全属于皮亚佐拉的《MyShip》,变幻莫测的手风琴绵绵不绝如风雨,而乌蒂.兰普却渐渐高亢起来。
她熟知探戈就是尽情风骚的艺术,更知道风骚背后的冷清,探戈是在欲望的绝望中反扑的技巧。乌蒂.兰普反复说到她的柏林,柏林与布尔诺斯艾利斯的交集是什么?博尔赫斯还是纳粹德国的逃亡者?两者都渐渐进入皮亚佐拉的紧张感,手风琴和钢琴的跟踪与追逐之间,真正的逃亡旁逸斜出,那是乌蒂.兰普的嗓子婉转不下。德国原来与探戈并非格格不入,他们有一股相同的疯劲,就像那首听起来很美国的海盗珍妮之歌,原曲是布莱希特的名诗《海盗燕妮》,布莱希特写了一个渴望复仇的旅馆小女工燕妮(德语发音的珍妮):“他们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因为,今晚在港口将有一片喧声。人们问:这是一种什么喧声?人们将要看见我站在窗后边,人们说:她为什么笑得这样凶?”(阳天译)
但乌蒂.兰普唱出:“我给你爱,你给我美元,我给你希望,你给我美元——”又像NickCave讲述恐怖故事的犯罪歌谣。又像一首醉鬼的梦幻曲,这夜乌蒂.兰普是用龙舌兰嗓子唱香颂,张扬开敞,充溢着自豪的纸醉金迷,又有歌剧波希米亚人的那股破烂劲,她唱法语时,法语的韧性完全张开,挣扎着上升,去到强韧的极限;她唱德语时,那些t音竟顽皮跳跃起来,一个海盗一样的燕妮指挥着身后那六个来自阿根廷的纵火犯!
这一个二十年代黑白电影才会有的女伶,声音如夜渐酽。她唱到:“走进生活,太快太快……”“坠入自由,路带着我……”她咏叹不已,仿佛已经迷失在布尔诺斯艾利斯的迷宫中,她的腹语术Jazz,会成为盲人博尔赫斯的安慰的。博尔赫斯有一首只有两行的短诗《赫拉克利特的悔恨》:“我曾是那么多不同的人,但从来不是那个/怀抱着倒下的玛蒂尔德.乌尔巴赫的人。”这种值得炫耀的悔恨,就是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