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亦舒说：人们日常所犯最大的错误，是对陌生人太客气，而对亲密的人太苛刻，把这个坏习惯改过来，天下太平。这句话很有道理，爱不言说，懂得彼此心意，便好。文章情感真挚。推荐欣赏！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写过多少文章，可我从来就没有提笔写过我的父亲。我总觉得父亲这两个字很沉重，沉重得我无法用我拙劣的笔触来描绘，用我所掌握的词藻来形容。经常听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我一点都不怀疑这样的说法。

　　在外人眼里，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父亲，于我，却是一个伟大的不能再伟大的人物。
　　
　　小时候，家里很穷，在我十岁前的记忆里，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喜欢全国各地四处游玩，用我现在的思想来考虑当时的他，可能是因为年轻，没有做好当丈夫、当父亲的准备，对家庭，是一个没有概念的人。父亲读的书不多，但在当时的小镇，却是小有名气的人，因为写的一手好文章。大概，每一个写字的人追求的生活方式都是比较理想主义的吧，所以，父亲眼里的生活就是自由自在，放荡不羁的。他丝毫没有考虑到家中还有妻女，还有他男子汉的责任。

　　母亲是个典型的劳动妇女，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母亲学的是缝纫，手艺不错，又快又好，80年代末，一年能赚一万元，能算很不错的了。每天放学回家，所有的小朋友都在玩的时候，我帮着母亲钉扣子，锁扣眼。不是我不贪玩，是我不敢玩，因为我的父亲不知道给家里赚一分钱，因为我不愿意看到母亲幽怨的躲在角落里哭泣。所有的人都说我很乖，可是很小的我，只知道我是被逼的。为了完成母亲的工作任务，我常常没有时间写作业，很多次，我的作业本让老师扔出教室，可倔强的我，从来没有吭过一声。父亲依然东游西荡，只有没钱的时候才会回家。那会，我最讨厌的是过年，每年的春节，家家户户欢天喜地的时候，我们家就是无休止的争吵，我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

　　母亲最骄傲的是我的学习成绩，虽然我从来没有多余的时间花在学习上，可是成绩一直还保持在年纪前三名。“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冷暖”，这是我很小很小就有的体验，不管我的成绩怎样好，我从来没有给家里带回去一张奖状。邻家的女孩，再怎么不如我，还是那满墙的奖状。母亲总是安慰我，学习成绩好才是真的好，我也真的一直在这样努力。可是，我觉得我的老师就是势利眼，就是看不起我。
　　
　　记得那天父亲从外地回来，我哭了，说的话很重，我说爸爸，你知不知道，你的女儿怎么努力，都不会站在别人的前面，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你，一个无能的父亲！这是我十岁那年，第一次敢用这样的口气跟父亲说话。父亲惊呆了，母亲诧异了。每一次看着他们捧回奖状时那种得意洋洋的表情，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委屈。

　　我没有想到我的一句话，会改变我的父亲。父亲没有再离开过家，他开始琢磨着做生意。我不知道他怎么会选择做生意，父亲爱玩，但是绝对是个内敛的人，胆子又小，不爱说话，我不知道这样的人能不能在生意场上站稳脚跟。父亲选择的是服装生意，那是母亲的强项。父亲只做加工，成批的往家里拿货，然后再成批的转加工。这里面赚的钱不多，但是稳当，不用担风险，这个生意适合父亲这样性格的人，稳中求生存。
　　
　　我记得那个冬天，天下了很大的雪，路上全都结了冰。有一批货是人家订的，正好是到期的日子，母亲劝父亲，算了，这样的天气，路上根本就不能走人，何况那么远，六七十公里的路程，还要带几百件的衣服，怎么可能？人家会理解的。父亲执意要走，说答应别人的事就不能出尔反尔。顶着大雪，推着装了几百件衣服的自行车，从早上一直走到下午，取货的人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途，在他们认为不可能按时发货的时候，父亲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这是一个诚信的标志，在我原来的眼中，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完成了一次蜕变。那一天，父亲回到家已经半夜了，雪水浸透了衣衫，我却在被窝里听他乐呵呵的告诉母亲，以后的生意会越来越好做，因为，他取得了大家的信任。

　　确实，接下来的生意越来越好，忙的时候，父母都没有办法睡觉。母亲一手的好绣工，绝对是父亲占领市场的资本。只要看到样品，母亲就能绣出来，还能画下来，研究做的技巧。很少有人能像母亲那样做的又快又好，很多外贸单子直接就落到了父亲的手上，冲着父亲的诚信，母亲的手艺。父亲送出去的产品是免检的，厂家从来就不用担心会有质量问题，总说，跟父亲做生意，可以省了请检验员的钱。

　　父亲不是个贪钱的人，他有一句口头禅：有钱大家一起赚。做工的人认为父亲是个好人，为他做事比较划算。这就验证了一句话：吃亏就是占便宜。因为外贸上经常会有出货时间的限制，这需要工人的配合，这一点上，绝对是默契的。父亲，努力地扩大自己的经营，但不愿转变策略，依然走稳定路线。找他加工的人很多，说他什么好呢，烂好人，不懂得拒绝呢，还是说他为自己留后路，人家都有空闲的时间，父亲就没有，总是把晚上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我记得有一次送货的时候，父亲开着摩托车，居然打起了瞌睡，直到车子撞停为止。那会的我们，生活条件在那个小镇，已经是出名的好了。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到底有多大的潜力，能有这么大的转变。
　　
　　上了中学以后，我的学习开始紧张起来，到初三的时候，老师建议我的父亲暂停手上的生意，为我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我没有想到，父亲真的把他的生意搁置了一年。一根紧绷着的弦，停下来，又让他觉得无所事事了，于是，他又开始迷上了麻将，每天早出晚归。我不知道我自己的性格像谁，父母都是那种不爱说话，又比较平和的人吧，而我，能喋喋不休讲一上午，脾气又倔得不行，大概就是所谓的基因突变吧，物理上也有一种解释，叫负负得正。你说父亲那样天天麻将桌上混，母亲能没有意见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美满幸福，不能毁在麻将上，那一阵，久违的吵架声又开始摆上了日程。

　　那天放学回家，我按惯例写作业，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又听到吵架的声音了。我满心以为，父亲真的能为我创造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可是现在，却成了我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画面。我起身，拿起桌上的麻将牌，就往门外扔去，就听“哗”的一声，麻将撒了一地，父亲是奔跑着上楼的，边上楼边喊，是不是摔着啦？我能听出那声音里带着焦急，生怕他的宝贝女儿哪儿礚着碰着了。结果上楼一看，一地的麻将牌。其实那会，我真的有思想准备，我是没大没小了，我以为父亲会教训我的，可是没有，他让我写作业去吧，然后一个一个的捡起地上的麻将牌，那是他最后一次碰麻将，从此，麻将桌上再也没有他的身影了。
　　
　　上完高中，要到外地上大学了，因为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我是不经意间说了一句，家里没有电脑，我都练不起来。可是第二天，父亲不声不响就把电脑给我搬回了家。这个电脑我用了它九年，直到它寿终正寝。之前朋友们老说，电脑该更新换代了，可是我就是不听，我固执地认为，这是父亲给我的心意，我看着它习惯了，再怎么不好用，我也喜欢。

　　大学毕业，然后工作，结婚生子，等把我所有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以后，父亲还是没有放下他的生意。很多时候，老公问我，爸爸这么不爱说话的人，怎么能在生意场上混了十八年？我笑笑，因为爸爸是个好人，就这么简单。其实真的，父亲靠的就是自己的老实本分，一个让人家说成坐着就像石狮的人，会是个生意人，而且一做就是十八年，确实也是个奇迹了。
　　
　　我和父亲从来话就不多，有时候坐在他的车里，一个小时，我们可以一句话都不说。老公说，很少见你跟爸爸说话，其实爸爸对你很好。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父亲的好，我就是一个很倔的人，我心里说一万遍他好，但是我不会放在嘴上，我是个爱说话的人，但是我不会表达我对父亲的好。父亲为我做的一切，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想，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

　　没有听过父亲说女儿的一句好话，甚至，我很少听到他说话，总是默默的表达着自己最深沉最无私的爱。我倔，我也从来不说有多爱我的父亲，可是我们彼此的心意，相信是互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