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阳光下的老屋,留下了童年的记忆。斑驳的墙壁,记录曾经岁月的沧桑。悠悠的时光里,外婆那份亲情,时刻萦绕在心田。童年的风景,总是那般温馨情形。浓郁的亲情啊,刻在心里永恒的怀念。款款深情,唯美古朴意境。
这几天夜里,老是重复着相同的梦境。
夏日的午后,很安静。没有一丝的风,空气仿佛凝固了般。眯缝着双眼,却无法透过炫目刺眼的阳光看到天上太阳的轮廓,只能听到阳光抵达游离在空气中的尘埃时,“吱”地一声燃烧的声音。间或有两三个戴着黄色麦秸草帽的人从门前匆匆经过,很快地又消失在了小街的尽头。街对面的墙角下,一溜烟地放着一排可容三人坐下的长长的高板凳。那些高板凳本来是放在灶房的八仙桌四边吃饭时坐的,此刻充当起了临时的支架。两个板凳之间,横空搭着一个又一个门板,门板是从临街的铺面上卸下来的,天刚朦朦亮时便被早起的妇人们放在屋后的小沟里,反反复复刷洗得干干净净。门板上,平平展展地横铺着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布壳。几只蜻蜓振动着透明的翅膀,低低地飞过,倾斜着穿过重重光帘,点水般地在布壳上稍做短暂的停留,然后也飞得无影无踪了。大清早现熬的粘布壳的麦糊,在午后阳光的炙烤下,穿透棉布线与线之间的缝隙,隐隐弥漫着的缕缕诱人香味依然没有消散,刚刚吃过午饭的我,无法抑制地吞咽了两下口水。
我坐在门前屋檐下的小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外婆塞给我的蒲扇。我并没有用这把蒲扇给自己带来丝丝凉意,我倒是更乐意用它来扑刚才轻掠而过的蜻蜓。只是我坐在那里似乎太困了,怎么也挪动不了双脚,我的眼睛也开始迷糊了。当蒲扇从我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时,我一个机灵,才突然发现,刚才明晃晃的太阳不知何时已隐遁到厚厚的云层身后,天色倏忽间黯淡下来,墨云翻卷滚动,狂风乱作,挟裹着街面上的灰尘和纸屑四处飞舞。少顷,豆大的雨点伴随着电闪雷鸣,“噼呖叭啦”地砸了下来,随雨点溅起的尘埃的味道呛进了我的鼻孔。我慌了神,连忙站起身来,冲着屋内大声喊道:“婆婆,下雨了,快收布壳!”但是,没有人回应我。我的外婆,刚才不是还在灶房里切辣椒做豆瓣吗?我向屋里跑去,一边跑一边着急地喊着:“婆婆快收布壳了!”但是,仍然没有应答的声音从任何一个昏暗的角落传出来。屋内后院寻遍了,一个人影都没有。瞬间,被遗弃的感觉像一团雾岚般在我的心底缓缓升起。外婆,她悄无声息地走掉了,她怎么会无情地抛弃我呢?我想哭,心里却如棉絮堵塞着,哭不出声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像屋外的雨点般纷纷砸向凹凸不平的泥地上。陡然间想到,我的外婆,她不是早就过世了吗?一惊,我便从梦魇中醒来了。枕边,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于是便无法再入睡了。我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肩靠着床头,无边无际的黑暗在身边如波浪般扩散着,蔓延着。仔细地回味着梦中的每一个镜头,那种似曾熟知的幻境,犹如一直躲在黑暗中的风,待我醒来之际,便伺机掀起窗帘的一角,向我袭了过来。
在记忆之中,努力地搜索着关于那些清晰浮现在梦里的过去,但是,却怎么也无法忆起相同的情节。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梦中开始,然后在梦中结束。现实与梦境之间,隔着一条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河。我在河的这边遥遥张望,外婆飘渺的身影在河的那边没有了方向。可,梦境却又是如此的逼真,逼真得连那些琐碎的枝枝叶叶,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错过。那么,或许是,当初的一切,都被我尘封在了记忆深处,犹如那些经年的布壳,被滚滚前行的时代随意地搁置在岁月的暗室里,变潮,发霉,再也没有谁会记起,更不会拿到阳光下晾晒了。
关于外婆的布壳,留在我记忆中的镜头,确实少得可怜。可怜得只剩下满街热辣辣的阳光,一字排开的各种布色拼凑在一起的布壳,以及梦中转身跑进的清朝年间黛瓦的老屋,光线透过屋顶一两片亮瓦形成一束光柱照进屋内,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地浮动,竹篱笆的泥墙隔着一户一户的人家,墙上暗黄的泥土有些许剥落,隔壁王婆婆和老伴大声说话的声音绕过泥墙上方的空隙传了过来。
若是要说起外婆的老屋,它的年岁,应该比外婆还要老吧。清朝末年,外婆出生时,那排老房子就已经存在了。只不过,当时,它还不叫老屋,它还非常年轻,并且,它也不是外公家世代传承下来的祖屋。七七芦沟桥事变之后,外婆用一百个大洋买下了这两通房子。一百个大洋!据外婆所说,在当时,一个子一个子紧紧地挨着排起,那可是排了像蟒蛇那么长的一排啊。那些大洋,都是外婆不分昼夜地裹烟和外公一趟又一趟替人拉车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
老屋前门临街,后门出去是一个小院坝。夏季的傍晚,小院坝是消暑纳凉的好地方。吃过晚饭,外婆收拾好碗筷后,就会和我一人抬一张马架子并排支在后院的火炮树下。我和外婆躺在马架子上,外婆轻摇蒲扇为我驱赶着蚊虫。整个人深深地陷在马架子里,不用抬头,便可在叶与叶的罅隙间,看见满天的晚霞一点一点渐渐地消失,时光是如此地美好,让我能静静地消磨着与外婆在一起的快乐。如若轻轻推开小院竹篱笆的门,便可走进一片茂密修长的小竹林。再向外走去,就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沟,以及一望无边的阡陌纵横的农田。
老屋的结构不是四合院那种布局,而是一通顺的,一间房连着一间房,一共有四间。第一间算临街铺面,外婆并没有用它来做生意,而是堆放了一些零散的杂物。第二间,放置了两张床,是舅舅们尚未婚娶时在家睡过的床了。第三间,便是外婆的灶房。灶房的灶是用土砌的,一个大大的铁锅置于灶上。灶上方的横梁上,悬着一个黑黑的沾满烟灰的炊壶。当缕缕的炊烟袅袅升起时,便温热了炊壶装着的水。记忆中,晚上外婆便将炊壶里暖暖的水倒在盆中为我洗脸洗脚,洗的时候,似乎还会嗅到一缕米饭的香味。灶房里外婆的身影,总是忙碌着的,煮饭炒菜抹灰尘,熬麦糊打布壳,切辣椒做豆瓣,纳鞋底裁衣服……第四间,便是外婆睡觉的房间了,里面的家俱,全是外婆当年的嫁妆。外公早逝,丢下外婆一个人拉扯着五个儿女。儿女各自成家后,此处便独留下外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只是,外婆倒是习惯了这种孤独,间或到我家和大姨舅舅家住住,住上个把月,她就会嚷着要回自己的家。而我呢,上学时,每到寒暑假,就会到外婆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因此,我和外婆的感情最深,我对外婆的依恋,也最浓。外婆离开我们的那天,二舅说外婆是皈了依的人,儿孙不能哭,不然会哭烂她的前路。尽管不信,但是仍然强忍着蚀骨的悲痛,那种刻意的压抑,那种无处宣泄的哀伤,却成了外婆走之后的我,面对外婆的照片,用手轻轻抚过外婆布满皱纹的脸青筋毕露的手时,心底最深最深的痛。
外婆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打布壳做鞋子,我已记不清楚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九七年老屋拆迁,建造新城区,外婆搬了新家,住进了有阳台的楼房,从此之后,外婆就再也没有晾晒布壳的地方了。都说老了的人,不能移窝。老屋被拆那年,年迈的外婆迅速苍老。本来是一个极其通情达理的老人,开始变得蛮横无理,曾经还和我们一起打麻将并要胡我们牌的人,开始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了。在这之前,外婆因一心念善,在宝光寺皈了依,到了后来,她竟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要烧香敬佛一事了。或许,只有那间陪伴外婆走过辛酸苦难岁月的老屋,同时又见证了外婆五世同堂儿孙绕膝的老屋,才是外婆真正的精神皈依。
老屋,它所经历的沧海浮沉,它所亲历的人情冷暖,完全可以写一本绵长而厚重的回忆录。只可惜,它永远只会无声地孓立于岁月的风霜雪雨中,包容着如外公外婆一般无数低微而卑贱的命运,同时还包容着无数悲伤的眼泪和舒展的笑颜。
零六年的初冬,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的冬季都要寒冷。外婆,犹如当初老屋的离开一般,她也绝然无情地抛弃我们撒手而去,追寻她梦中的老屋去了。十二月九日凌晨五点,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尖叫起来,噩耗犹如晴天霹雳般地传入耳膜,我只听见“轰”地一声,老屋,在我的世界里,訇然倒塌。从此以后,我不知道,我的心,又将如何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