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小的时候，有份情感总在“我”记忆里珍藏，长大以后“我”感受太多的人世沧桑；有种爱，从未说起，也从未被遗忘，有一个梦中才到过的地方，“我”的身体里有真情的血脉在流淌，没有谁能告诉“我”，命运为何会这样，世界上总有最爱的人为你挂肚牵肠！此文情感细腻，推荐共赏！
　　
　　每年的清明节，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阳光明媚，我都要回到我的家乡——树栖柯村。我跑遍所有的地方，给死去的亲人一一挂亲，在挂完我的爷爷、婆婆、母亲、父亲后……我就来到秋娘的坟前，烧几柱香、几张纸，寄托我的哀思。
　　
　　在做完这些之后，我坐在坟前，默默地望着在山野里跳荡的灿烂阳光，望着四处翻飞的五颜六色的清明条，迷蒙之中，秋娘的音容笑貌像轻烟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
　　
　　这时，我想起了我的秋娘。
　　
　　秋娘嫁到我们村里的时候，我还在我娘的肚子里，当然我也就不可能见到秋娘做女子时的模样，以后我只能从老辈人的闲谈中捕捉秋娘做女子时的蛛丝马迹：秋娘在家做女子时是我们那一带最出色的女子，她不像城里女子那样纤弱，也不像一般乡下女子那样肥胖，那腰身、那双肩、那胸脯、那四肢……就是好看，窈窕修长而不纤弱，丰满结实而不粗壮，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合体，姊妹们说她是比着身子做衣裳，而是比着衣裳长身子，反正就像一朵花，可比花还要美。后来，我多次到过秋娘的娘家，参加工作后又工作关系几次到过秋娘的娘家，那是一个依山旁水的山寨，四周山林郁郁葱葱，浓绿滴翠，鸟语花香，古阳河从寨中穿过，古阳河养人啊，古阳河畔的女子，喝着古阳河水张大，朝饮花香，夕餐茶芳，都是美人的坯子。后来经历多了，到过的地方多了，我才想到，也只有这样的山水，才养育出像我的秋娘这样的貌美心善的人！
　　
　　我不知道这么美的秋娘怎么会嫁给麻狗？麻狗是我的一个远房叔叔，黑不溜鳅，歪歪瘦瘦，要人才没人才，要口才没口才，也许这就是农村女人的病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但麻狗脾气柔和，疼秋娘，重的农活不让她做，好吃的东西让她先吃，好听的话儿说给她听，家里的大事小事从不插手，都是秋娘作主，两人恩恩爱爱的过了一辈子，从未红过脸。我想：女人，特别是农村女人，能找一个疼她的男人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
　　
　　秋娘一生只生一个女儿，小名叫菊儿，我娘生我的时候，秋娘刚好给她断奶。我娘生下我后，得了一场大病，加上有先天性心脏病，差点死去，这样由于体弱，奶水不足，我饿得整天哇啦哇啦地哭，吵的我娘死去活来。秋娘看不过意，就对我娘说，你奶水不够，就让我来喂华儿吧。我娘开始不肯，那能让你来喂呢？秋娘说，这有什么？我有的是奶水，总不能让孩子挨饿吧！说着就撩起衣襟，掏出一只大奶子，轻轻一揉，奶水便咝咝的喷了出来，于是对我娘说，你看，这还不够吗？小孩天生就和奶亲，我眨着眼，看见秋娘的奶子，哭得更厉害了。我娘无法，只好把我递到秋娘的手上，那就麻烦你了。秋娘接过我，把我横抱在手臂弯里，哄道，华儿莫哭，华儿莫哭，说着把一只暗红色的奶头塞进了我的嘴里，我立即停止了哭，眼睛一闪一闪的望着秋娘，一张小嘴吮吸起来，一股股甘甜的奶水流进了肚里，我吧嗒吧嗒地吮吸着，一下子就吸空了一只奶，秋娘赶忙把另一只奶头塞进我的嘴里……
　　
　　从此，我和秋娘结下了不解之缘。
　　
　　由于我长的瘦小，秋娘一直把我奶到三岁。我在秋娘怀里钻贯了，喜欢闻她身上的那股奶香味，加上秋娘疼爱我，我满三岁后，还喜欢往她的怀里钻。有一次，我娘、秋娘、还有几个媳妇，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衲鞋底。我一觉醒来，从摇窝窝里爬出来，看见秋娘，不由自主地朝秋娘跑去，一头钻进秋娘的怀里，伸手就掀开秋娘的褂子，找奶吃。我娘一看，脸色变了，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骂道，这么大了，还不晓得一点丑！我哇的哭了，在地上打起抛来。秋娘立即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华儿莫哭，华儿莫哭，秋娘给你喂奶！可是当秋娘把奶头塞进我的嘴里后，我使劲地吮吸了几下，只吮吸出几滴奶水，我不甘心，便使出全身的力气把秋娘的奶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只听到秋娘哎哟叫了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娘一把将我从秋娘的怀里抢过来，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我知道我闯了大祸，这次再不敢哭了。
　　
　　这样，秋娘的奶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那一直是我心里的痛啊。
　　
　　我是一个苦命的人，七岁那年，我娘死了。
　　
　　从我娘死后，我和秋娘的感情更加深了，秋娘待我就像我是她亲生的儿子一样。
　　
　　在我娘下葬的那几天，秋娘怕我想娘，就带我和菊儿回到了她的娘家。那时我还不懂事，根本不晓得失去娘的痛苦，加上秋娘待我那么好，我也就整天乐哈哈的。白天，秋娘领我和菊儿到山里寻野果野泡吃，那时也是秋天，山里的八月瓜、羊桃子、酸梨子、板栗籽全熟透了，每天我们都要摘一两背回家。回到家里，秋娘不是给我炒鸡蛋就是煎鱼儿，鱼儿是秋娘的弟弟专门为我下河捕的。晚上，我和秋娘睡一头，秋娘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在秋娘的催眠曲中进入梦乡，母性的胸怀永远是我们留恋的摇篮！可是当我夜里醒来，伸手去摸秋娘时，秋娘几滴泪水滴在我的脸上，我问秋娘，你怎么哭了？秋娘一看自己失态，赶紧说，没有，睡吧，明天我又领你去山里玩。后来我才知道，秋娘是为我失去娘而哭，这么小就没有娘疼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这样，我在秋娘家住了一个多星期。
　　
　　我娘死后，我爹想给我找一个后娘，可又怕后娘虐待我，便不敢找。我至今不明白，有的女人做了后娘，为什么要虐待前娘的儿女？既然爱了这个男人，为什么又不爱他的孩子呢？真的是无毒不女人吗？如果有的女人不服我这种说法，几百年来流传的那首民谣又怎么说呢？那首民谣唱道：“哇孔雀啊哇孔雀，有钱莫找后老娘，前娘杀鸡留鸡腿，后娘杀鸡留鸡肠，鸡肠挂在篱笆上，过来过去哭一场。”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的说法，我爹在我参加工作后，先后给我找了两个后娘，这两个后娘可真毒啊！这是后话，我将在《父亲的婚姻》专门写这事。
　　
　　我爹那时在村小当老师，除了教书，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根本忙不过来，再加上我给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人，家里的女人活，如缝啊、洗啊、补啊之类，就落到了秋娘的身上。不仅如此，我还多次被我爹寄养在秋娘家里。
　　
　　1976年，是我们国家的多事之秋，也是我家的多事之秋。那年，耿直的我爹遭别人诬陷，成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牺牲品，被抓进了牢房。那天，几名公安人员五花大绑的把我爹扭上车，我抱着我的爹的大腿，哭喊着，爹——爹——。这时，秋娘和麻狗叔来了，秋娘抱起我，满含泪水对我爹说：“去吧，孩子，请你放心，我会带好的。”就这样，我在秋娘家一直坐到我爹从牢房里出来。
　　
　　那时，秋娘家也很困难，一家三口挤在一间破破烂烂的茅草棚里，一日三餐吃得是杂粮，如萝卜饭、红苕饭、南瓜饭、包谷饭等。农村有句俗话，宁愿添一斗，不原添一口。添一口人，那要多少开支啊！何况又是个外人。可是，秋娘待我就像她亲生的，甚至比待她亲生的菊儿还要好。我记得，每次煮饭时，在掺萝卜或南瓜、红苕、包谷之前，秋娘就从饭里舀一碗，然后再掺，将碗蹲在上面。吃饭的时候，我吃大米饭，秋娘、麻狗叔和菊儿就吃杂粮饭，菊儿眼睛鼓鼓的瞪着我，我生怕她抢我的碗，便把碗端到一边，菊儿眼泪水就出来了，秋娘就骂她，他比你小，你要让着他。其实，我比菊儿大多少呢？有一次，我想我爹，几天没有吃饭，秋娘就给我打了两颗荷包蛋，在吃的时候，菊儿终于发火了，一把夺过我的碗，连气都没有放一口，就把蛋和汤吞了下去，我一看，哇哇直哭，秋娘看到这情景，流出了泪水，为了安慰我，又给我打了两颗荷包蛋。现在想来，我感到十分内疚，有时回到村里，遇到菊儿，菊儿就说，我长的这么小，这么瘦，都是因为你。我无话可说啊，我又能说什么呢？
　　
　　苦命的人总是苦命，就像折断翅膀的鸟儿总也飞不出被雨打湿的树林。我十岁那年，我爹从村小调到其他村小去了，我也随之前往。离开村里的那天，秋娘一家来送我们，秋娘把我紧紧地搂着，大滴大滴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
　　
　　从此，我就随我爹东流西荡，今年到这村，明年又到那个村，全乡十几村都到了，直到1984年，我爹调到古阳中学，我们才结束流浪生活。
　　
　　就在我在外面流浪的时候，秋娘却时时牵挂着我，每年的春节，秋娘都要把我接到她家过节，直到开学。这样，我每年都能见到我的秋娘。
　　
　　我在一年年长大，可秋娘却在一年年老去。
　　
　　……
　　
　　之后，我去省城读书去了；
　　
　　之后，我参加工作了；
　　
　　之后，我成家了。
　　
　　自我去省城读书后，我就没有回过村，秋娘在我的印象种慢慢模糊起来了，秋娘也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有人骂现在的年轻人，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现在想来，骂的真好啊！其实，这是在骂我。
　　
　　我最后一次见到秋娘，是在她的七十岁大寿的生日上。
　　
　　那次，我不知那根神经突然醒了，我要回村看我的秋娘去！当菊儿带信说，过几天就是她娘的生日时，我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向领导请了假，打的赶到了村里。
　　
　　那次，我见到了我久违的秋娘。可这时秋娘背驼了，眼睛也瞎了，当我站在她的面前，喊一声“秋娘”时，秋娘摇摇头说，你是谁啊？菊儿说，这是华儿啊，华儿在喊你！哦，华儿，我的华儿，他来了，他在哪？秋娘张开一双干枯的手向前摸起来，菊儿扶着她，华儿就在你前面。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秋娘，我在这儿啊！我扶住秋娘，秋娘一双手在我的脸上摸来摸去，真是我的华儿啊！我噗嗵一下，跪在地上，秋娘，你骂我吧！秋娘把我扶起来，抹去我眼中的泪花，说，我高兴都来不及，哪舍得骂你！
　　
　　这就是我的秋娘，一个不需要儿女任何回报的母亲！
　　
　　可是，秋娘死的那天，我却没有在她的身边，没有给她老人家送终，这成为我今生中最大的遗憾。
　　
　　秋娘死的时候，我正在吉首学习，当我学习回来后，妻子说，秋娘死了。我心里一震，忙问，什么时候？前天才上山。我责备道，你怎么不给我电话啊？妻子说，我不晓的你到那里学习？（那时我还没有手机），我问了几个地方，都说不认识你。
　　
　　天啊！我该怎么说呢？
　　
　　秋娘！秋娘！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两个字！
　　
　　第二天，我买了一些香和纸，回到乡下。我不敢回村里，怕乡亲们骂我是黄眼雀，秋娘待我那么亲，她死了，我却不回来给她尽孝，我还是个人吗？我一人悄悄去了山里，沿着路上丢的香纸，找到了秋娘的坟。我不敢放炮竹，怕惊醒地下的秋娘，也怕乡亲们骂我是假心假意，是啊，有的人善于伪装自己，不敢把自己的真实面目在大众面前亮象。我点燃香和纸，然后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我长久的跪在那里，双手合十，默默哀求，秋娘啊秋娘！原谅我吧，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也许是我的虔诚感动了天地，也许我的忏悔唤醒了秋娘，这时，一缕缕轻烟在我的眼前飘荡起来，燃过的香纸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我眼前翻飞，这时，在冥冥中，我看到了我的秋娘，她在天空中正看着我。
　　
　　我一直在秋娘的坟前坐到黄昏，暮色四合的时候才敢下山。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秋娘今年73岁，真应了古人那句话，73、84，阎王不去自己去。73、84，那是圣人死的年纪，孔子是73岁死的，孟子是84岁死的。在我的心中，秋娘就是圣人！她比圣人还要圣人啊！
　　
　　秋娘啊，请你放心，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