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草房情结
2010-8-20 13:15:07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我父亲是一个弯刀盖匠,在草房和瓦房盛行的年代,父亲因为草房子而备受尊敬。后来,父亲老了,我不让他上房了,父亲仿佛很失落。
很多时候,父亲端根板凳坐在楼房的阶沿上,衔着那根十来厘米的竹筒烟杆,在叶子烟的淡淡的雾里,望着楼房下那两间草房出神。这两间草房挡在楼房前面,真的不漂亮。我很多次跟父亲说拆掉算了,父亲的兄弟姐妹也说拆掉好看;拆掉后能弄个坝子,很宽敞,在坝子四周栽点果树,就像城里的一个花园别墅。每次提到这个话题,父亲都不说话,默默地吸他的烟,黝黑的石头一般的脸上,看不出父亲的表情。有时说急了,父亲就慢慢地说:“急什么,留着吧。你们住楼房,我住这草房,夏天凉快,冬天暖和。”也是真的,很多时候,天热,楼房里放着电视,吹着电风扇,我们还是要往这草房里挤,甚至另外买了一台电视,专门放在草房里。父亲看着满屋子的一家人,笑着说:“还是我的草房好啊!”我终究没有拆这草房,我在父亲的烟雾里读到了点什么,父亲想留着这草房,决不只是这草房的冬暖夏凉。
“大爷,雨水要到了,你帮我盖盖那猪圈房吧。”我一个远房弟弟来到了我家门口。父亲抬头看了看,慢慢地说:“侄子,我老了,上不了房了,你另外找人吧。”“大爷,你帮我找人。你也要来!”“为什么?”我不解地问道。弟弟笑着说:“你不知道。大爷才懂行,盖的房子不漏雨。他不来,我对其他人不放心。哥,你放心吧。大爷不上房子,我照样给工钱。”“好好好!我来!我不上房子,我在下面弄竹竿篾条。给他们提个醒还是可以的!”父亲一手拿着烟杆,呵呵地笑着。我不再阻拦,我也知道,父亲不是为了那工钱,父亲在弟弟的话里,感觉到了他的草房手艺的价值。他又可以走出家门,去看看已经稀罕的草房了。
父亲和草房的感情从18岁就开始了。我知道父亲盖房子的事,是在我五岁的时候,那时,妈死了,父亲不用在医院家里两头跑,我就从外婆家回来了。虽是自己的家,非常陌生,更没有伙伴了。父亲做什么都得带上我,盖房子也是如此。
那年月,父亲给乡亲们盖房子,都是帮忙,骨子里就没想到要工钱这回事,只是中午晚上吃点饭。我也就沾了父亲的光,父亲在哪家盖房,我就跟到哪家。父亲在房子上忙碌,我就在房子边的山坡上玩耍,一是父亲能看见我,他放心;一是我能看见父亲,不害怕。那时的饭,白米干饭很少,但红苕稀饭,或者炕红苕是多的;好点的人家,有点肉,主人家也总是把一点点瘦肉给我,肥肉给父亲,他们很忍嘴的。盖房子,有吃的,我很佩服父亲的。特别是,看见那竹筒做的刀夹子,插着弯刀,在父亲屁股晃荡,觉得那太帅了,很多时候都去模仿。父亲可没在意这些,他不计较主人家的生活好还是坏,只是特别卖力地干活。中间不休息,一吃过午饭,马上就上屋顶。有人不理解,说父亲太老实了。父亲笑笑说:“我给人家盖房,是两个人吃人家的饭,我再偷懒,那太不好了。”
我父亲一人养四张嘴,年年都要补生产队的钱,那米和小麦一类细粮,家里是很少的。我跟着父亲,哥就留在家里,一岁半的三妹在大舅母家。有时,殷实一点的主人家总要给父亲一碗米,让父亲带回家。父亲总是不要,常说:“我一人干活,两张嘴吃你们的饭,还要带,太不叫话了。”主人家说:“都是自己一家人,你还见外了?你大娃子还在家,哪里一年都不沾点米的。”说是一大家子,是指一个老祖宗的后人,既然这样,父亲更不要了。争执了半天,父亲就只要半碗,回家分作几顿煮给哥吃。父亲常说:“你娃子些要记住!是生产队的人养活了你们!是这些草房养活了你们!”我读出了父亲对草房的这一深情。
后来,外出打工的多了,那楼房也渐渐地多了。父亲仍然很忙碌,以前是忙着盖草房,现在是一家一家地拆草房。这些活不再是帮忙了,父亲也学会了承包,父亲也成了“包工头”,包工不包伙食的,所以,父亲经常回家吃饭。每次回家,父亲都很开心。记得第一次承包拆房子回家吃饭,他一边吃饭,一边笑着说:“他们都在外挣钱,我不可能再帮忙了。还是帮忙的话,那太不公平了。你们说,我也有狡猾的时候吧?”然后望着我们,像小孩子似的笑着。父亲的纯真,我是第一次看到,我感到了父亲从未有过的开心和放松,他似乎第一次觉得不欠谁的,应该理直气壮地收工钱——因为他们已经富了。我才觉得父亲不老,他也能跟上时代的步子。有时,父亲看着桌上的饭菜,会不由自主地傻笑,边笑边自语:“还是邓大爷好啊!不管你们怎么骂,我是看到了过去和现在的。你看这桌上的饭菜,都赶上城里人了。过去的地主也没有这么好,哪里有隔三差五就是肉的。知足了,我做梦都没想到还能过上这日子。死了也值了。”父亲笑得很真,他额上的皱纹,就像几丝花瓣;眼角的鱼尾纹,就像微风里那美丽的波纹。那深陷的眼窝里,透亮的眼珠,就像深邃的天空里的星星。父亲的慈祥,父亲的满足,父亲的幸福,都在这张脸上了。“不是包产到户,什么时候能吃饱肚子啊!不是能出去打工,这些楼房哪里长得这么快啊!今天这家拆草房,明天那家修楼房的。”父亲的话比以前多了,而且都是笑着说的。“这楼房多好啊!这拆房比盖房子能挣钱。我还能挣钱,我已存了不少了。我多存点,你们的负担就少点。”父亲笑着,我却不敢笑。此时的父亲已五十六七了,他还在想着为我们减轻负担。我有几次说:“爸,你就不去了吧。拆房危险。”父亲摇摇头,说:“你说得轻巧。我不去,他们都不敢去。我最懂这草房的脾气,我说怎么拆就怎拆。”我不说话了。也真是的,周围有拆房压死人的,父亲带的队伍从未出过事。有一次我逗父亲,我说:“爸,你别高兴得太早,草房拆完了,你就失业下岗了。”父亲笑着说:“好哇!大家都好了,我失业才好呢!等把草房拆完,我这把骨头也不能动了。我不是下岗,我也来个退休。”我从父亲的高兴里,又一次读出了父亲对草房的深情。
在父亲六十二岁左右,周围的草房真的没有了。而那些在新地修房的,也是挖机掏屋基了。父亲真的“退休”在家了,可父亲并没有像他说的那么潇洒,有时是望着草房出神就是半天。
有一天,父亲很高兴地给我说:“他们给我介绍个伴……”说到这里,父亲停下了,一会吧嗒几下烟杆,一会儿看看我。我却不敢看父亲。在父亲近六十那年,也想找个伴,但那家的孩子不成器,我坚决反对。现在,父亲又提起了,他不希望我再反对。“你放心吧,那家是我盖房子认识的。那家的儿子媳妇都同意,他们看我做活勤快。那家的儿子媳妇都很对的……”“好吧!”听到这两个字,父亲竟然呵呵地笑起来,那样子就像个孩子。于是草房子给我找了个后妈。后妈的孙子还小,父亲便“嫁”到了后妈家。后妈家的草房更宽,那是个四合院,后面一排是平房,长五间的,前面和左右都是草房。那边的兄弟们都在外打工,平时就是父亲和后妈带着孙子过,他们都住在草房子里。我曾问父亲:“兄弟们都说把草房拆了,说你不同意。咋回事?”父亲忽然腼腆起来,隔了好一阵才说:“拆啥呀!这草房住着舒服……”有一次,我突然笑着说:“你们不想拆,是怕得罪这‘媒婆’吧?我知道这草房子是你们的‘媒人’。”后妈笑着说:“真是没大没小的,开我们的玩笑!你爸和草房子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
我在读着父亲对草房子的深情,草房子给了父亲一辈子,那里雕刻着父亲这一辈子的记忆:雕刻着乡亲们的情,雕刻者国家变化的恩,雕刻着生活的甜,雕刻着父亲的人生……住在草房子里,父亲就不会忘了这些。父亲还会在烟雾里望着草房子出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