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老房子
2010-9-14 12:40:18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每年都要回几趟老家,不仅要看永远留在那里的父亲,还要看令我魂牵梦萦的老房子。
我家的老房子其实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就卖给别人了,因为我们不放心母亲独自生活在这所老房子里。可是,这所老房子和它带给我们的快乐已经埋在我们记忆的深处。
今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我和三姐带了孩子们又一次回到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站在巷子口,我又看到了那所熟悉的老房子,房子越来越矮了,歪歪扭扭的院墙,青灰色的老瓦,以及老瓦上随风飘摇的几棵小草。热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有一种难以控制的情绪的包围着我,我好想去扶它一把,好想去抚摸它的肌肤,好想亲吻它的伤痕。我怕有一天它也像父亲一样深埋于黄土之下,也怕它把父亲留下的最后的气息也带走,我哭了,就像在父亲怀里一样,我没有抽泣,泪水安静地流淌着,带着我的思念,我的眷恋,又一次回到了如梦般的童年……
春天
我们的老房子,只有一间大的正房,一间小点儿的耳房,和只能称为过道的小门厅。据母亲说这所房子有一百年的历史,父亲从外蒙回来后,花了四百多元钱买下了这所房子。就在这里母亲生下了我们四个女儿,并且养大成人。父亲爱极了这所老房子,每年春天,他都要和了石灰,然后找一个帮手把石灰提到房顶上,仔细地把石灰均匀地涂在可能漏雨的瓦缝里,父亲说,每年泥一次,这房子就不怕风雨了,看着他躬腰迟钝地爬上爬下,我的心会悄悄地疼痛。这样的活他一直坚持到我有了姐夫,但他还是要亲自监督着姐夫把活干好。听父亲说,院子里原来的下房也是很好的瓦房,可是在大姐生病的时候,父亲用房子的木料换了一些钱,再加上东凑西凑来的,一块用来给大姐看了病,这才使得大姐有幸又捡回一条命。又过了几年,父亲又在原来下房的地方重新盖起了现在的石灰房,虽然看起来了简陋了些,但是我家从此显得宽敞了许多,而且从那时起,有一群肥硕的羊儿正式入住了我家。
春天的天气是暖暖的,懒懒的,可是院子里的韭菜早早地就发了芽,大葱也努力地顶出地面,院子里的蜜蜂和蝴蝶也突然飞舞起来,脱掉老棉袄的我和姐姐高兴地追着蝴蝶跑,有时还能在墙缝里找到一只躲着的蜜蜂,我把它抓住放在瓶子里,幸灾乐祸地看它四处撞壁,晕头转向的样子。
在那个时候,春天也是多雨的,雨下得很密,也很浓,斜斜地落在老房子的屋顶上,屋顶的坡度很大,雨还没有落稳了,就急急地滑了下来,大声地敲打着屋檐下的水桶或盆盆罐罐,这个时候,我常常透过窗户看外面的雨丝成线,支楞着耳朵听老瓦房的吟唱。直到现在,我仍然对那样原汁原味的雨景有着深深的想念。
阳光明媚的日子,父亲很早就下地了,必竟离开土地整整一个冬天了。一个冬天的期盼,还有一年的期望都在那几亩责任田里。母亲很少下地,但是,她一年四季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因为她是附近几个村里最好的裁缝,所以她的收入并不比父亲少,而且她很聪明,很美丽,也很贤惠,这样的母亲足以让我这个傻丫头骄傲得如女神一般。我最喜欢看母亲给我们做鞋子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就坐在窗前,阳光穿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看她在鞋底上穿针引线,舞动的手指,那专注的神情完全是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那个时候,我总是忘记了手中的作业,抬头看慈爱的母亲,分享她脸上暖暖的阳光。还有无数个静静的夜晚,油灯如豆,散射着晕晕的光,母亲伏在缝纫机前干活儿,灯光把母亲的身影投在墙上,那瘦小的身影居然那样高大。缝纫机发出“嗒嗒”的声音现在还回荡在我耳边,那时的我们就坐在炕上的小桌旁写作业。春天就那样悄无声息的把绿色染尽我们的家园,我的心也像草儿一样盼望着夏的到来。
夏天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到了夏天,多病的父亲身体就会有所好转,他一走进庄稼地,便一脸地柔和,往日坚硬的脸上还显现出了丰富的表情,有时甚至哼起欢快的歌子。他一株一株侍弄着他的庄稼,仿佛庄稼才是他的女儿。儿时的我,常常有几分嫉妒与失落,叹惜父亲爱庄稼甚于爱我们。庄稼对父亲的回报也是丰厚的,我们家的田地产量常让村里的人吃惊,这高产量的另一个回报,就是让我们这些让村里人很看不起的丫头片子都能安心的读书。
父亲的老房子里有一架父亲视为爱子一样的葡萄树,而母亲却喜欢种花,她总是把不同的花种撒在葡萄树旁边,葡萄树叶子正茂的的季节,也是花开最疯的时候,那高高大大的八瓣梅、粗壮的牵牛花、娇柔烂熳的汗莲花依附在葡萄架旁边,尽情地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更有一株株盛开的喇叭花松松垮垮地缠绕在葡萄藤上,葡萄和花儿争着在我们面前露脸,可是那个时候,我们还是更加关注那棵葡萄树,天天陪着父亲眼巴巴地看着葡萄树发芽,抽条,开出淡淡的花,长出宝石一样的绿葡萄,那时的我们口水都含在了嘴边。父亲看看我们,看看葡萄树,爱惜地对我们说:“再等几天,要耐心等到葡萄熟了才能吃到最甜的。”那时的父亲和这个老房子融在了一起,真是一幅绝妙的有声画,一首清雅的无字诗啊。
我们院子很长,在葡萄树的南面,还有一片不小的地方,夏天的时候,那是父亲的小菜园。紧挨门楼的地方是几株茂盛的黄花菜,每到傍晚的时候,都会有淡淡的黄花盛开,那个时候,我总是端了父亲的草帽把那些盛开或者没来得及盛开的花苞采下来,父亲说晒干后黄花是做面汤的好料。最西边的两畦韭菜能割三四次;吃不完的大葱也能长到一尺来高;辣椒分青红两类,青椒透着油亮的光,红的辣椒却像一个个红灯笼似的;在这个菜园里父亲的最爱是西红柿,每天早晨他都会摘一个又红又大的西红柿,边吃边爱惜地欣赏这个园子;菜畦周围的栅栏上缠绕着浓密的豆角和南瓜秧,红的南瓜,绿的豆角挂满了栅栏,那个时候,耳朵不好使的黄狗值起班来真是困难了好多,往往客人来了,它都看不到。
秋天
在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们是放秋假的,这就意味着帮着大人收秋才是最重要的作业。父亲一大早把生锈的镰刀在磨石上磨得锃亮,闪闪地发着光,照着父亲灿烂的笑容。大大小小一家人早早就出发了,手里不仅拿着镰刀还有一口袋儿西红柿,甚至还有几个小小的果子。地里的活儿真是不好干,黍子有时候会被风吹倒,要想割到还得弯腰扶起来,高粱虽然腰杆子硬了许多,但是沉甸甸的高粱穗压得直往下倒。最让我发愁的是,装了整整一口袋的土豆,即使我和三姐使了吃奶的劲儿仍然动它不得,好在那会儿有了能干活儿的姐夫。
秋天其实是个火热的季节,因为在那个季节里父亲的脸庞总是红彤彤的,而且透着金黄色的喜悦。葡萄树上挂满了紫红的葡萄,只要从树下走过,我总要顺手摘下几颗葡萄塞进嘴里,那个甜呀,一直甜到心间。在那个时候,葡萄架南面的院子里成了谷物的天下,有谷子,黍子,高粱和玉米,还有葵花籽和各色的豆子。父亲满意地在谷物堆中踱着步子,而我则是光着脚,来回在谷物上拖着走,把谷物拉得一拢一拢的,现在在还能清淅地记得脚底下麻麻的、痒痒的、扎扎的感觉。父亲那时微微地笑着,我一直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是不是当时他也有那样痒痒的感觉。
秋天的黄昏可以看到很多的鸟类,但是除了麻雀我基本上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我和几个小伙伴那时调皮地爬上下房的房顶看它们,看究竟是谁抢了谁的食,还是谁占了谁的窝。那个时候,不知道是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悦耳,还是我们的争吵的声音更加动听。
柳树的枝桠把夕阳叉在树上,好像落不下去了,天边的云彩就像被烧红似的,好像老房子也被烧着了,还冒出烟来,炊烟飘出了烟囱,缠绵地绕着老房子旋转,然后四溢开来,随之而来的是空气中熟悉的饭香,是小米锅巴的味道,还带了淡淡的咸味。这个时候,不用母亲的呼唤,我和我的姐姐们就会鱼贯而入,挤进这所被饭香包围着的温馨和美妙的老房子。
整个秋日里最令我难忘的是中秋节。除了春节,再想吃到一顿猪肉馅饺子就只好盼着过中秋节了,父亲一早去买了肉,母亲也很早就和面和剁馅,家里所有人都对饺子充满了渴望,如果那天恰好是个阴雨天就再好不过了,这样就可以不用下地干活了。我和三姐焦急地看着母亲忙着擀面皮和包饺子,却无从下手,只好早早地劈了材,烧好了一大锅滚烫的水,眼巴巴地等着饺子下锅,等一个个饺子在锅里煮得滚圆的时候,整个老房子里充斥着诱人的味道,令人垂涎欲滴,肚子里咕咕的叫声显得那么迫不及待,现在想想,那种“酣吃”的形象还那有一点儿女孩儿的秀美。中秋节的晚上,没有后来学到的赏月、叙情、猜谜之类的活动,但是可以领到母亲分给我们的两块月饼和几个苹果,或稍稍吃一点儿,或全部藏起来后就沉沉睡去,嘴角还留有一抹幸福的笑容。
冬天
或许是某个阴暗的黄昏,也或许是清晨起来,漫天的雪花飘下来,雪花很大,在风中轻轻地飞舞,冬天就这样来了。不等雪停下来,父亲一边咳嗽一边拿了扫把,从门口的台阶上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把雪分扫在两边,只留一下能行一个人的小路。我很喜欢这样的小路,歪歪扭扭地,就像小鸡走过的路一样。随后,我也拿了扫把跟在父亲身后,把那条小路一点点儿拓宽。雪大的时候,我还要爬上下房,从房檐开始顺着坡往上扫,一直把雪扫到巷子里,露出青白的石灰顶来,那个时候,父亲边咳嗽边在下面嘱咐我,“小心点儿,别摔着!”。
雪后,气温骤降。父亲的咳嗽声明显地大了起来。母亲每天早上的事情又多了一样——替父亲叠被子。冬天的中午,在三姐到外地上学后,我都要到村子里的水井去打水,那时我十四岁了。戴一双母亲缝制的棉手套,推一架父亲做好的单轮车,车上挂着两个与我很不相衬的大水桶,很羞涩地往外走,那时风儿挺大的,手儿有些木木的。冬天最冷的时候,井口周围的冰又高又滑,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那个公用的小水桶用辘轳搅上来,然后双手把水倒进我家的桶里,要这样搅四次水才能装满我家的水桶。再小心翼翼地把挂好两只水桶,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水桶里两个木制的水漂砸在水桶上,发出咣咣的声音,这个过程往往得半个多小时,当我每次出现在我们街口的时候,就能听到父亲的咳嗽声,那个时候父亲弯腰站在门楼旁,我想他那个时候的等待,足以让他的白发又多了几缕。
冬日里母亲的手上多了几个小口子,有的手指缠了一圈的白色胶布;院子里埋有葡萄藤的地面上,有时也会有冻裂的口子;院子里堆放的庄稼的结杆在寒风里瑟瑟地抖。每次放学,我都是跑着,每一步都不敢踏实,左脚刚着地,右脚就赶紧去挽救它,快速地倒着碎步,跌跌撞撞地冲进家门。尽管如此,鼻子里不听话的大鼻涕还是探头探脑地出来张望。那个时候,父亲总是说:“这才是咱北方的冬天。”
正是这样的冬天让家成了实实在在的最温暖的地方。从寒风中归来,迎面而来的是满屋子的热气,父亲捧着一杯浓浓的花茶,母亲边做饭,边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连载评书。黄狗倦着身子卧在炉子旁,从小一起长大的猫咪则坦然地睡在狗的身上。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吱吱”的响声,几孔玻璃窗透着暖暖的阳光。那时,把冻僵的双手伸给父亲,父亲边用双手捂着,边爱惜地说“瞧把四儿冻得”。可是,等捂热了双手,我便迅速地在父亲的头上来回蹭上几下,只把那头发茬弄得“沙沙”地响。母亲那个时候会说“惯吧,要不要把头给她拿下来玩?”。父亲看我,我看看父亲,然后挤眉弄眼地鬼笑。
儿时的春节是在我和姐姐们喋喋不休的念叨中姗姗到来的,整整一个腊月母亲不仅要给别人做更多的衣服,还要给我们每人做一件或两件新衣服,二姐和三姐要在赶集的日子采购一些窗花或年画之类的东西来。年景好的时候,父亲会杀上一只羊儿,当然大多数的羊肉被父亲卖掉或者送给曾帮助过我们亲戚或朋友,只留一下一小部分给我们享用,不过这足以让我们这些一年里闻不到肉味的孩子们高兴得欢天喜地。粉刷过的墙壁透着泥土的味道,年年有余的年画明晃晃的贴在墙上,崭新的窗户纸上贴着鲜艳夺目的窗花;窗外,五颜六色的窗签在风中哗哗地作响,大红的对联把整个院子印得红彤彤的,父亲穿着母亲新做的上衣站在阳光下,看着穿着新衣服奔来跑去的我们,淡淡地笑,笑里满是快乐和欣慰。
冬天似乎是在母亲热气腾腾的、飘着浓浓菜香的年夜饭里结束了。因为在我们的心眼里,暖似三春。
“我给你照张相吧。”三姐的说话声唤醒了我的回忆。
是的,照张相吧,因为这是父亲留给我们的记忆,还有父亲的一生的传奇,让我们的后人来见证,这里曾经的沧桑和无奈。总会有一天这所老房子会离我们而去,连同这院落里童年的足迹。所以,我微笑着在这所老房子面前留下纪念,眼睛里却满含着感伤和哀叹。
再见,老房子。不管你是否离我而去,我会把你记在心间,伴着对父亲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