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十年前的一件事了，柯文和妻子都住在岳父家。
　　
　　那时街上盛行一种属相的卡片，柯文不相信真有人能算准一个人的命，也不会花时间去研究这些东西。当读小学二年级的幺妹把一张属相卡拿到他面前时，他才知道，他并不能那么彻底地唯物主义。柯文拿到卡片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一方面说着这东西不要看，不值得看的话，一方面却接过卡片，快速而仔细地看了一遍，而且记住了那内容：“属牛的，性格——富耐性，对人忠实和善。做事迟缓却有条不紊，缺少风趣和浪漫气息，属大器晚成者。爱情——典型的现实主人者，具容忍性和爱心……”柯文看完卡片，心里翻滚起来，卡片上说的和他的性格还有那么一点相似呢。他柯文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但转眼二十五岁了，至今头脑迷蒙，胸内空空，没有一点业成的迹象。在这个年龄，很多事业有成的人早就迈出了可喜的一步，而他柯文……柯文多么希望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风趣和浪漫起来，因为他现在越来越孤独、寂寞，越来越感到无援……但柯文又不属牛，这不是他的八字推测呢。
　　
　　“大姐属鸡，我属什么嘛，爸爸？”柯文正沉浸在苦涩的思忆中，幺妹抢过卡片去问她爸爸了，“我们家里有没有属牛的嘛？”柯文的岳父伸了伸腰，接过卡片说：“我看看什么东西哟？这么稀罕。”柯文望着岳父和幺妹，说道：“这是假的，如果真说得准，属牛的人都该大器晚成了，都该有成就了。”柯文知道自己说的话是真的，但他又想卡片说的是真的。妻子插言说：“这是那些心理学家研究出来的，多少总有点依据吧。”“有什么依据？如果去翻这些卡片，你会发现每个属相的人都能成大器呢，那世界上就没有地痞流氓了。这你也相信，还是教书的。”“什么是‘大器’呀？”幺妹眨巴着眼睛问道。柯文打趣道：“‘大器’呀，就是……不是很生气呀！”“那‘大器晚成’就是晚上才很生气，白天不生气咯。你们骗我小娃儿不懂呀！”岳父听着，看着，嘿嘿地笑了两声，慢慢地说：“我们幺妹聪明呢！大器晚成嘛就是说，人年轻的时候做不成大事，到了中年或老年的时候也准能做成。你三哥便是属牛的。”岳父是一脸的喜悦，边说边翻看着卡片，看了几遍还给四妹，笑着嗔怪道：“有什么看头嘛。不努力读书就研究这些。”但看了卡片后的欢喜却在那黑黑的脸上洋溢着。
　　
　　岳父岳母只要一提到读高中的老三，就像看到了地里壮壮实实的禾苗，心里是无限的喜悦，总希望他能顺利成才，少经风雨；总希望他们这唯一的儿子不要像其他孩子一样在学校受气，在学校飘荡；希望他这儿子能像这卡片上说的忠厚些，不废学业，有“耐性”，能容忍，能“大器晚成”也好，他们老了好有个依靠。而不是像邻居老婆婆，八十岁了还自己挑水……愿望是好的，可他们对儿子的袒护溺爱，柯文是不敢赞同的，他们是从来不允许别人说他们的儿子不是的，作为女婿的柯文也不敢。因为他们家前两个是女儿，以致岳父岳母受了很多的气，甚至被自己的老人骂，连自己的老人都看不起岳父两口子。好不容有了个儿子，从此说话也硬气了，老人对他们的态度也变了。所以，这儿子格外受宠。他们好像只有这一个孩子似的，几个女儿好像是可有可无的。每当这时，柯文就有点不舒服，不痛快。
　　
　　“大哥，你属什么呢？”柯文又接过卡片，对性格一条看了又看，知道这是不够科学的，但他很希望是真的，如果说的都是准的，那岳父的希望也就能成为现实，那倒真是一大家子的福气。柯文虽然这样想，但没法把这些说出口。他是一个文化人，怎么能轻易相信这些呢，便笑着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呢……”可他的眼睛仍未离开卡片。他希望这卡片真的能说准，它能像迷雾中的标灯一样，能一下指明他柯文命运的方向；它能像一碗香喷喷的饭，让柯文一下明白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使他柯文不再四处碰壁，不再腹内空空。柯文希望命中这样注定，他年轻时不能成器，是能够“晚成”的，那样他柯文也好坚持下去，起码他知道那不是白努力，是有成功那一天的。而现实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如何努力，努力到何时能成功。岳父他们对儿子的期望不也是如此吗？他们爱儿子，只是不一定知道怎么爱儿子。希望儿子有出息，只是不知道儿子是否真能有出息，不知道儿子何时有出息。
　　
　　夜晚休息时，柯文整理书桌，妻子靠在桌上，拿出一张卡片，说：“这张就是你的。”说着逐条念起来，逐一为柯文对号验证。妻子的语调是跳跃欢喜的，听到这声音，柯文像看到了流动的映着波光的泉水，那是爱和希望。当念道忠告一栏时妻子说：“你就是小气，所以上面说‘你要心胸开阔，集思广益，不可独断专行；不要行动偏激，我行我素。’”妻子边念边看柯文的反应，那眼光是多么地幸福和快乐。柯文忍不住打趣道：“你编的，那上面有‘你’吗？那卡片是为我制定的吗？你别拿那东西来控制我哟。”妻子娇嗔地白了柯文一眼：“怪恶……”“怪”也吧，“恶”也吧，做妻子的哪有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发达的？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忠实厚道”“大器”能成的？谁又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一个笨蛋，是一个恶戾者，一个赌棍呢？
　　
　　柯文知道这是无科学依据的，岳父和他的女儿也未必相信这是真的，但他们和他柯文一样，肯定强烈地希望着这是真的，不然他们怎么那么感兴趣地谈论这种卡片呢？是呀，人生的命运看不见摸不着，他人的变化更无从把握。柯文他们对这卡片的希望，不就是人对未来想知道却又无力知道的一种心里折射吗？
　　
　　几年后，岳父的儿子因为打架伤了人，被判了几年。那几年，有事没事，岳父岳母就把那卡片拿出来念，念完后岳父就唠叨：“卡片上说的是‘大器晚成’，没说年轻时能成器的。”念得他柯文心里酸溜溜的，不好受。作为姐姐的柯文老婆，也去找八字先生算了算，说是命中有此一劫的，过了就好了。于是岳父一家在希望中等回了儿子。
　　
　　二十年过去了，早到中年的柯文感到自己还是平平庸庸。岳父岳母的儿子也近中年了，这小子从牢里出来后，比他柯文更平庸。但卡片上说的“大器晚成”似乎对柯文和岳父一家还是那么有诱惑，柯文仍然在努力地做着他的工作，追求着他的梦想；经历了人生波折醒悟了的三弟也在想方设法地挣钱，柯文和他们都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这就像个上足了发条的钟，哪能能静下来啊，也许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如果卡片的预言还没有实现，就死心了。否则，柯文和她妻子的弟弟都会不停地努力，那是他柯文兄弟自己的愿望和亲人的希望。
　　
　　他们都明白，卡片说的不一定科学。他们也明白，每个人对自己的将来，可以有美好的希望，但都看不准将来的样子；因为希望的压力，既恐惧着人生的未来，又渴望看清人生未来的样子，所以希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来帮助了解未来。他们也明白，这种力量是没有的，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努力。不努力什么都没有，只有努力，才会有收获的时候。努力吧，为了自己的人生，也是为了亲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