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季通常都有极好的脾气。秋去冬来，西风清冽冽地吹着，不急不缓地扫在皮肤上，天气一点一点透出寒意，今宵寒较昨宵多，到了冬至这一日，就觉出冬天的味道来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客家的乡下冬至过得热闹。一大早有人放鞭炮，窄窄的村头天空弥漫一股烟气，小伙伴们一群一群围在鞭炮屑里，翻找幸存的炮子。虔诚的客家婆乘着灰蒙蒙的天气在檐头或到十字路口去朝拜，备了精致的水果和松饼。有顽皮的孩子将朝拜过的果子偷偷拿到角落去吃。冬至前收获了稻谷，家家户户出了新米，赶着好日头晒米粉，大圆簸箕盛着米粉用木板凳架起来，摆放在天坛上，远远一看，像一张张雪白雪白的大脸蛋。
　　
　　中国人讲究冬季养生，民间有补冬的习俗。冬天草木凋零，蛰虫伏藏，万物活动趋向休止，正是养精蓄锐，为来春生机勃发作准备的进补的最佳时期，进行食补，为抵御冬天的严寒补充元气。客家人喜欢温补的方式，吃性情温和的糯米做成的食物，蒸八宝糯米饭，糯米酿酒，甜糕，汤圆，糯米馅饼，都是冬至离不开的食物。年岁大一些的孩子，可以在冬日吃到香气浓郁的炖全鸡。母亲在冬至当天杀只嫩母鸡，掏尽内脏，放入枸杞、淮山、党参、圆肉等药材，隔水炖熟，从十五岁起到十八岁，每年都可以独自享用一只全鸡，不但进补，据说还可以保障少年的生长发育有足够的营养供给。我日日盼着快些长大，恨不能将自己的身体扯一扯，一夜之间长到十五岁，这样便可以吃到全鸡。
　　
　　冬至最重要的是晚餐，从记事起我便喜欢，不单是因为有美味的食物，而是可以感受到日子有一种别样的温馨。我的母亲不擅长料理家务，平日里总是把屋子弄得糊涂凌乱，然而到那一日，家里会神奇地整洁有序起来，严厉的父亲也仿佛一日之间慈祥了。晚餐有满一桌子的菜，主食是加了腊肉粒和各种豆类的咸糯米饭，有白切鸡，还有客家酿豆腐，客家肉丸……一家四口围坐着，吃得乐和和暖融融。邻居的伙伴们在隔壁一声一声地呼唤：“过来我家玩，还有甜糕吃哩”，直喊得我们心花怒放。
　　
　　冬至那日日子短得很，太阳匆匆出来，又匆匆地回去——夜晚悠长。我们吃过了晚饭无事可做，母亲给弟弟和我讲故事，都是与冬至有关的。最记得的是一个傻媳妇，新嫁娘帮婆婆做甜食，分不清粘米粉和糯米粉，稀里糊涂用粘米粉做了甜糕，放凉了硬邦邦咬不动，结果被婆婆一顿好骂——本是极清淡无聊的故事，经了母亲的描述，变得异常有趣。母亲讲乏了想要休息一会儿，弟弟还拉着她的手不放：“再讲一个，这么长就可以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就这么长”。于是母亲又讲了一个。
　　
　　——美食与母亲的故事是我对儿时冬至的最深刻温暖的回忆。自从工作以来，有二年我都不在家里过冬。去年冬至，早早下班，披着浓墨重彩的夕阳怏怏地一个人去公园跑步，听到散步的大妈们奔走相告：“今日要早些地回去好，做冬哩”。我这才恍然记起，一时间觉得日子变得意义非凡，想象母亲这个时候一定是在灯光下杀鸡，洗青菜，与父亲谈论我和弟弟，厨房里的煤气炉上正煮着腊肉糯米饭，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满屋子氤氲着香气，我一边跑一边想象，公园里有一些孩童在热闹地追逐，到处都是她们调皮的顽笑声，年轻的母亲在一旁咧着嘴观望，胸腔里翻滚着无尽的拳拳爱意——天下的母爱都是同样的温馨与朴实的。
　　
　　人世是这样的朴实的，因此让人觉得冬天的斜阳与西风有一种别样的远意。日头忙忙地散去，黑夜漫漫，少年们的笑声、喧哗、马路上的车轮滚滚，都是母亲和妻子的愁念，她看着她的孩子，想着丈夫此刻在路上，长亭短亭，归心似箭地往家里奔。她把家弄得好好的，沙发上堆放的衣服已经收拾，地板一尘不染，饭菜都已经做好，汤也盛在碗里，整个家素雅洁净爱意盈盈，只待着他归来，一切便完美。这份等待，在冬日的漫漫意境里，显露出摇曳的温情来，让冷酷的冬日有了额外的暖意。
　　
　　今年的冬至，又一次没有假期回家。母亲打电话来，刚巧我在屋子里做饭，把糯米淘洗干净，腊肉、香菇切粒与青豆一起炒香，混合调味后放入锅中焖煮。电话聊了半个多钟，饭也好了，一尝，却没有母亲做的那个味道。我向她讨教，她呵呵笑了：傻姑娘，那是一锅“妈妈”才能做好的饭啊。
　　
　　——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