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的民俗
2011-7-20 10:13:38 来源:魏小石 我要评论()
2006年,我人生第一次进行“田野调查”,我的一位社科院的亲戚充当了随行介绍人---为我敲门问路。有了他的存在,我的研究便利了不少,因为能认识的人自然会多一些、更“牛”一些。后来,在我规划每一次旅行之前,和当地的人取得联系是必不可少的。总是要有一两个有路子的人牵线,心里才会舒服一些。后来听一些国内读人类学专业的朋友说,他们去研究也全是导师教授安排好的。做这种田野调查,倒也省心--去了就问、问了就走、走了就写。写的东西呢?我总觉得这些文字像是某种被计划的产品---里面有“最合适”的人、“最权威”的人、“最有影响力”的人。
我厌倦了去寻找“最什么什么”的过程。我选择了民俗音乐为我今生的事业,那我首先应该考虑如何发掘更多的意义,而不仅仅是完成一个个研究任务,我的人生也不该是用“最”来书写。因此,我总想看看在“最什么什么之外”我还能发现什么。没有熟人的帮助,我是否还能顺畅地表达我的来意?自己的极限在哪里?是否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和人用心沟通?除了完成一两件任务之外,我还能为我的人生学到什么?
于是,我在这次旅行前没有联系任何人。这样做,烦恼总是在第一时间来到我身边。比如说,介绍信总是个敲门砖。就算有了介绍信,类似“光凭一封介绍信,我们也不能把所有的资源都介绍给你。每次我们接待的人都是省委、文联介绍过来的人”这样的对待还是少不了的(当然,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更让人失落的事情是,有的人会首先询问“你有没有经费”这样的问题。我没有导师为我买单,也没有项目为我报销。有的人当然会以这样的标准来看待他眼前的这位学生---仅仅就是个学生而已。
我曾经害怕过这样一些问题:会不会见到那些“最有代表性的人”?“别人会不会因为我只是个学生而不尊重我?”“会不会因为我初次体验当地文化而嘲笑我”?后来我也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懂?---没事,你还有余生让自己更懂一些。不懂可以让你以一个更谦虚的姿态去聆听对方,同时对方也有可能用最浅显的语言来给你讲解,这是一种幸运。千万不要不懂装懂,也不要在没有了解文化细节的时候就草率说自己的观点,更不要对一个事物评价一个好坏(那些是别人的事)。有了事先设定好的人事框架,也未必能带来便利。已经联系好的那些人,往往出于固有的印象而已经做出了一些判断(关于要引见你认识谁、去哪些地方、甚至是一些希望强加于你的观点)。举了例子,我就发现在莆田,当地人对两位收集民间音乐的前辈有着大为不同的观点,甚至是相当有争议的观点。如果我按照事先联系好的路数来探访,必定陷入其中的一方话语之中。
不全面?---没事,你可以写你看到的,你可以通过再考究文献来定位你的视野。我的一位老师这样对我说过:“好的调查者可以在有限的经历和有限的视野内写出出色的作品”。这些人能写好,是因为他们能在写作中给自己找到一个说话的角度;人们爱读这些人的东西,往往也是因为这样的东西能读出一个调查者的心在哪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更擅长从一两首简洁的古诗中去想像一个文化,远胜过一部滴水不漏的“科学考察录”的原因。说白了,文化的写作是需要直面内心的,文字中的世界也是由一个个关于内心的描写而组成的。哪里还有绝对的“全面”呢?
对方懒得搭理你?---没事,一个不尊重别人、因为权势地位而拒绝别人的人,就算你采访到了,多半也是在撒谎。真的愿意帮助的人,那才是你真正需要寻找的人;我们眼前的“不顺利”,往往是没有缘份而已。而事实是:没有了带路的官员,迎接我的只有这样的话:“你们老远从北京过来,能认识就是缘份”。
当我结束了这段旅行的时候,翻开我的包,里面躺着一张名片,上面这样写着:“一日光一日暗,光光暗暗过日子;三年风三年雨,风风雨雨渡年华。”我清楚地记得我从黄文栋老先生的手里接过这名片时候、读到这文字时候的那种感动。我想,那是因为我看到了黄先生作为百姓艺人的真性情的一面,我很高兴我们的对话没有从一个“您代表什么流派”这样的问题开始;我也很高兴老先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咱们就慢慢聊,聊到哪里算哪里;太正式了,不好。”
这样的旅行,带给我的是一种平静的心态。旅途中遇见的人,以平等的陌生人的身份进入彼此的对话,然后平等地交流人生体验和音乐。我不会期待他们一定要和我分享音乐资料,也不期待他们用对待贵客的方式来对待我。拿到什么、获得什么样的待遇并不重要,“能体验到什么”才是我希冀的。走过了这样的一段旅行,更让我相信:我的人生,就应该是这样平等地、平静地被对待;永远像个学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