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平凡与骄傲
2010-2-2 10:57:30 来源:网络 我要评论()
编者按:父亲一辈子都在清贫困苦中奋战不已,似乎从未对自己定能走到那意味着粮食、温床、金钱和成功的前方产生怀疑。父亲在平凡中扛着自己的责任,他把生的意义写在每一个具体的细节之中,平凡中透射着生的那份骄傲,那份美丽。向坚韧的父亲致敬!问好作者!
只有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才能拥有这样一份骄傲。因为生活总是对他说:你看,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你要寻找的安慰、满足、快乐、幸福。
前面有什么?你饿了,就有粮食;你累了,就有温床;你穷,就有金钱;你不断失败,那儿就是成功。
但前面始终被薄薄的雾岚笼罩。似乎看得见刚跃离水面的红通通的朝阳;仅仅是一轮朝阳,很是绚烂,似乎是这样。
我降临这个世界时的第一份声明简约得只有一个词,意义含糊而又绝对明确。从此之后,父亲的身后便多了一双攫取的手。
但父亲是欢乐的。在那个被人遗忘的小山村里,在一户阴暗简陋的农家中,父亲从朝阳映染的山地下来,又背上那个灰褐色的诊箱,或东或西或上山或涉水迈开矫健的步履。那时的父亲是一位兽医,每月从生产大队合作医疗站领取二三十元人民币,背上的诊箱漆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
月上中天时,父亲从被月光润湿了的山地归来。这一天,在太阳来之前和走之后,他又种了数百株蕃薯。
我,还有两位姐姐和一位哥哥,在蕃薯的滋味中逐渐长大了。蕃薯的滋味是清甜的,更多的时候,我们却感到十分厌倦。父亲偶尔让母亲煮一两餐米饭,我们便很幸福。这样的时候,他总是特别快乐。那米饭常常挟带着霉味,有时还特别硌牙,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有一次,母亲让我去排队领口粮,轮到我时,分粮的人很苛刻地给装了一些发芽且有些发霉的谷子,说:没工分,吃工资,哪能吃好谷子?
村里又在在讨论修路的事。有这些事的时候谁都想到了父亲。定个计划,找大队或公社后来是村或镇要点资助,为这些事奔走让父亲骄傲。他谦逊而权威地说明着该怎样又该怎样,大声吩咐着谁该办什么谁又该办什么。总有人事后感到不满意,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指责父亲,父亲很生气,生气了他还跑,生气后他便忘了是谁惹他生气,他为啥生气。
小山村不过二三十户人家,同宗同族一个姓氏。那年,大概是村里要筹办一项重大活动,急需一笔资金。大家商量着把村里一头耕牛拉到浙南一带卖了。这差使很自然地落到父亲的身上。寻着偏僻山路赶着牛走了好几天,还得提心吊胆被人发现,这一路的辛苦只有父亲知道。不幸,几天后,他还是被人碰上了。至少是一个村百多名贫下中农集体的事吧,然而当公安同志找到村里来核实事由时,参与决策的某些长辈却突然变得茫然不知。偷牛贩卖,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那该是怎样的犯罪?事情自然是澄清了,父亲很生气,然而一回到家,他便忘了生气,也忘了为啥生气。
父亲十四岁便是田间地头的一把好手。在这之后,他的哥哥出外工作,他的弟弟光荣参军,他理所当然是家里最理想的劳力。勤劳能干的父亲有几次被驻村工作队看中。有几年时间,父亲离开了水田和山地,看到了比小山村更大也更丰富多彩的世界。因为这另外的世界,父亲模模糊糊地感到兴奋,并开始了与过去的日子区别开来的盘算。父亲思想的天空中飘移着的物象应该是实在的,比如学点文化、争取一本居民证、有一份正式工作,大概还有更高一点也远一点的、不很明确的东西在其间晃动。不过,一家人的艰难移步破坏了入夜时的轻松漫想,他的用瘦而柔弱的身子支撑着一张沉重屋顶的母亲向他发出呼唤时,父亲充满留恋然而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群山脚下的村庄。他放弃了自己的希望,他必须肩挑起那一份责任。
我们常常为实在不算份量的选择和丢失而苦闷、伤痛,并因此自欺欺人地安慰不断严重的消沉病。这样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想起了父亲。在放弃与接受之后,他轻车熟路就进入新的角色,把所有的自己分成两份,一份留给每月二三十元的乡村兽医工作,一份投入田间地头之中。他甚至还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尝试:操纵一只很不扎实的舢板闯荡喜怒无常的大海,仅仅是希望能从中淘取一些收入补缀捉襟见肘的日子。在一个天黑风高的夜里,一股浪头挟起他的舢板甩向岸边的礁石。船是粉身碎骨了,他幸运能安然而归,虽然多少带着点造化弄人的的遗憾。
父亲拥有对文化特殊的敬重、热情和期待。他似乎一生都无法摆脱因为文化的欠缺而带来的苦恼,虽然他像很多人一样似乎都用不上他需要的文化。父亲把我们一一送进学校,甚至将大姐送到外地一所重点中学就读,来往接送舟车劳顿而在所不辞。可惜我们不争气,兄姐们相继辍学,我也只考个师范,算是混上一碗皇粮。记得录取通知书飘到家门那天,我正跟随父亲和兄长在田中插秧。父亲扔下手中的活计,一抬手让我们跟着上了田头往家里赶。在八十年代初期的小山村,这是一条足够让人感到自豪的消息。父亲不是个张扬的人,但他还是抑制不住欢喜,午饭时还特别赏了我一瓶啤酒。印象中这是关于喝啤酒的最早记忆。
父亲一辈子都在清贫困苦中奋战不已,似乎从未对自己定能走到那意味着粮食、温床、金钱和成功的前方产生怀疑。他似乎是一名纤夫,拉着沉重的家庭,在属于饥寒的时代,目光的落点始终是在前方,并在不断的迈步中让我们,也让他自己感受到充实而温暖。他又似乎是那船只本身,承载众多驳杂的责任,在风里浪里撑持着那一份必须的平衡,并在一一实现或未能实现之后感受着前进的喜悦和宽慰。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姿势更能体现生命的高贵?真实而厚重,坚韧而执著,明朗放达,前进不息,把生的意义写在每一个具体的细节之中,平凡中透射着生的那份骄傲,那份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