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校长如何彻夜难眠
2011-11-18 13:53:05 来源:林少华 我要评论()
看了复旦大学校长杨玉良教授在2011届本科毕业生典礼上的讲话。讲话很长,足有四五千字,但长而不烦的讲话也是有的,杨校长即是一例。令我这个在校长治下任教三十年的大学教员不无惊诧的是,作为体制内的副部级高级官员,杨校长讲话完全没有官话,没有体制话语,一句也没有。他反复强调的是心灵、复旦的心灵。
为此他引用了哲学家、数学家A.N.Witehead的话(大意):“抛开教科书和听课笔记,忘记了为考试所牢记、所背的一切,剩下的东西才是最有价值的,剩下的东西才真正能够被称为是教育的。”——杨校长认为,对于复旦,这剩下的东西应该是一颗自由而严谨、真诚而脱俗的心灵,而心灵的严肃和丰富是一切美德之源。同时以一百年前毕业于复旦公学的陈寅恪先生和竺可桢先生——作为复旦校长,他显然引以为自豪——的名言再次紧扣主题。陈寅恪先生谓:“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应得以发扬。思想不自由,毋宁死耳。”老浙大竺校长谓:“大学是社会之光,不应随波逐流。”
“然而,复旦远未完美!”杨校长话锋一转,“我昨天晚上写发言稿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令复旦大学感到羞愧、感到伤感的事情,让我几乎彻夜难眠。……我觉得这件事情非常重要,如果我今天在这里不谈的话,那么我刚才前面说的话将全都是谎言!”
是什么让这位副部级名校之长说出这番话、让他“彻夜难眠”的呢?事情其实非常简单和司空见惯。某学院拍毕业照的时候,一位女生回头拾掉下的帽子,不巧快门落下了。摄影师还好,当即补拍了一张。更不巧的是,拾帽女生后来拿到的照片仍然没有她。于是她请求学院加洗那张补拍的照片,发给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同学。遗憾的是,学院有人说这是照相馆的责任,不是学院的责任,让学生自己找照相馆交涉。甚至有人认为这位女生小题大作。“我为此十分难过,而且感到愤怒。”杨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说,“学生低头拾帽子难道是她自己错了吗?希望同学们所拿到的照片上有自己,是小题大作吗?试想,照片上缺的不是这位学生,而是我们某学院的院长或书记,又会怎么样?也许你们就会连夜找人印将出来!我不得不把我前面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一颗没有精神家园的心灵,不可能思考自己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因此也就不可能对他人有真正的情感关切,不可能对社会有真正的责任心。……我代表学校向那位女同学道歉!”
我敢断言,类似“照片事件”这样的事情在当下吾国大学——“985”也好“211”也好——实在太多了,而像杨校长这样从心灵角度加以考量并且为之“彻夜失眠”和“感到愤怒”的校长又能有几位呢?这个歉道得好,一个颗受伤的心灵因之得到呵护和修复。试想,假如那位女生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灵,带着惟独没有自己的毕业照、带着“不是学院的责任”那句冷漠的话离开复旦、离开大学将会怎样?毫无疑问,在杨校长眼里,毕业照可以没有院长、没有校长,但不能没有毕业生,“一个都不能少”!是啊,没有毕业生的毕业照还成其为毕业照吗?
应该说,考虑学生心灵的教育工作者越来越少了。相反,漠视以至伤害学生心灵的教育运作模式却愈演愈烈。作为人所共知的例子,比如本科教学评估时发动学生造假档案,比如让学生自己填写表格上“政治思想表现”栏目,比如个别学校让学生找公司签订子虚乌有的“录用协议书”……哪一样不对学生的心灵造成伤害?哪一样不同“真诚而脱俗”的心灵教育背道而驰?哪一样不比“照片事件”严重得多?而又有多少教师、教育行政人员、校长为此“彻夜失眠”?进一步说来,我们的大学教育是压抑、束缚学生的心灵还是提升、放飞学生的心灵?借用杨校长引用剑桥大学教授AlanMacfarlane评价剑桥的话:“一个地方能让心灵和想像力展翅飞翔,则必能吸引我们。”请问,我们的大学是这样的地方吗?是以这个吸引我们的吗?
所幸,中国还有追求复旦心灵的复旦校长,这就是希望。在这个意义上,不怕没有剑桥,就怕没有剑桥眼光的教授和校长!